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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八


  周秉義確實火大了。其實,他也想陪著鄭娟和周聰到美國把楠楠的骨灰迎回來,但他去不成了。一來他身份特殊,臨時辦簽證遲了,二來他自己的事很不順。個人檔案雖轉到了教育部裡,省裡卻緊急通知,收到了多封舉報信,涉及相應的問題,要求他及時回去協助調查。教育部的態度是請他回去說清楚,等調查結束再回部裡接受正式任命。

  送妻子、弟媳和侄子赴美後的第二天,周秉義回到了省裡。在A市,他名下沒有房子,妻子郝冬梅有一套七十多平方米的兩居室,是原來學校分給她的。他沒住到那兒去。

  接機的省委同志,將他直接送到了省委接待辦的賓館。那賓館原是省委第二招待所,專為省內外司局級幹部提供住宿保障,而為司局級以上幹部提供住宿保障的地方是「一招」。

  二〇〇一年,「一招」和「二招」都有了各自商業性質的新名字,改叫什麼什麼賓館或飯店,並且都將管理權承包出去。省機關的人們還是習慣稱它們「一招」或「二招」。「二招」已有四十多年歷史,前三十年幾乎每隔十年內部裝修一次,近十幾年卻沒有裝修,處處顯出陳舊破敗的樣子,往昔的高檔舒適蕩然無存。這幾年,A市建起了幾處新賓館飯店,地點都不差,裝修比「二招」高檔多了,有的還是民間集資或中外合資,女服務員普遍都比「二招」漂亮。

  全國各地的賓館和飯店已開始評級,A市不少新建的賓館和飯店都達到了四星標準,只有一家是三星的。「二招」只評上了二星,它畢竟屬￿省政府直屬產業,那很沒面子,所以雖有星級牌卻從沒掛過。省裡曾打算推倒重建,苦於財政拮据,有那種想法,也沒有那種實力。招商吧,民間資本看出政府囊中羞澀的窘況,企圖趁機大佔便宜,條件一個比一個離譜,政府根本沒法接受。也有省內外財大氣粗的老闆主動上門談生意,希望能把那塊位於黃金地段的地皮買下,出價也頗有誘惑。省上吸取了賤賣國企,致使國有資產變相流失的教訓,表現出難能可貴的定力。幾年之後,那裡的地價也許翻了幾倍十幾倍,早年買下的老闆即使什麼都沒做,倒手一賣便能賺得盆滿缽滿。

  工薪階層承受的改革陣痛,已達到了臨界點。東三省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了一茬茬民間資本家,他們中有些人是篳路藍縷、艱苦奮鬥創下一份家業,有些人是靠投機成功一夜暴富。還有一些人什麼產業也沒有,甚至連個公司也沒有註冊,就光杆司令一個人夾著皮包坐著豪車東奔西跑談生意。他們不屑于談小生意,一談就談大的,少則幾千萬多則幾個億。周秉昆當「和順樓」副經理時,他們中有些人就在「和順樓」出現過。他們千方百計走上層路線,挖空心思搞批條倒賣國控緊俏物資。如今,他們不再幹那些低級勾當了。憑藉經濟實力,他們能夠買下將來有望大撈一把的地塊,或曰地皮,有時到手就賣掉,有時長期囤積。全國到處進行土地買賣,正如饑餓年代糧食買賣處於低谷、「肉皮生意」卻異常興旺那樣。他們忽來忽去、行蹤不定、神出鬼沒,對官場的深淺路徑摸得門兒清,對官員們權力的虛實大小也心知肚明。他們的最大能耐是貸款,能耐大到如同銀行是自家開的,行長都是自己任命的。他們對於所謂集資者很瞧不上眼,因為那不過是用自己的錢「湊份子」。

  「閑得沒事了?累不累啊?」他們如此評說集資,言下之意是那還要銀行幹嗎?

  有些人卻知道,他們並非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只不過是呼風喚雨的人物的代理,真正了不起的人物則如神龍隱於雲霧之中,尋常看不見,偶爾露崢嶸。

  周秉義便是「有些人」之一,但他從不對人說什麼。

  「二招」為他開了一個套間,為的是有「同志」看他時方便談話。當年,省內外的司局級幹部基本上已經沒人下榻「二招」,他們都更願住在新建賓館或飯店。縣處級幹部們到了省城,也不太光臨「二招」了。普通人還是住不起,商人們又覺得住在那兒太丟面子,「二招」便顯得很冷清。

  周秉義住在三樓,他要下樓買煙,一出門見到了自己當市委書記時的秘書小宋正開對面房間的門。

  他奇怪地問:「你怎麼也住在這兒?」

  「他們讓我住在這兒的。」小宋表情極不自然,看上去憂心沖忡。

  「他們?誰啊?」

  「就是……」小宋指了指他隔壁的房間。

  那房間的門也忽然就開了,門內邁出省委辦公廳萬副主任,他問周秉義:「您出去?要不要人陪著啊?我這屋還有兩個同志呢。」

  這時,小宋已退入了自己的房間。

  周秉義笑道:「我就是下樓買盒煙。」

  萬副主任說:「別買了,我帶了一條呢。」

  周秉義說:「我還是買吧。」

  萬副主任說:「何必呢,等著。」

  周秉義只得等在門口。

  他這個級別的幹部,調動是不能帶秘書的,小宋是他當市委書記時的第三個秘書。第一個秘書跟了他一任後,到區裡當發改委副主任了;第二個秘書跟了他四年後下海,與幾名幹部子弟經商去了;小宋跟了他三年,他對小宋最滿意,卸任前按小宋的心願安排他當上了市文聯的秘書長。小宋喜歡文藝,極想與文藝家們打成一片,希望以後接市文聯主席的班。他也認為小宋是那塊料,將來准能勝任。

  萬副主任轉眼從房間出來了,塞給周秉義半條煙,同時低聲說:「想到您房間坐坐。」

  周秉義說:「好啊,歡迎。」

  二人進入房間,在沙發上坐下後,萬副主任說:「讓您受驚了,搞得我在您面前怪不好意思的。」

  萬副主任是副廳級幹部,比周秉義低半級,但萬副主任特別講官場規矩,對比自己高半級的幹部一向以「您」相稱。周秉義知他從來如此,讓他別那樣也難改。習慣成自然,他便尊重其習慣,聽之任之隨他稱自己為「您」。

  周秉義笑道:「受驚?沒有啊,你為什麼以為我會受驚呢?」

  「沒受驚那就更好。如果是有問題的幹部,肯定坐立不安了。」萬副主任不無敬意地說。

  「我雖然心中沒鬼,可也有點兒坐立不安啊。剛去北京沒幾天又回來,工作不落實,情緒不可能一點兒不受影響。」周秉義拆開煙,很享受地吸著了一支。他話裡不悅,吸煙的樣子卻悠然自得。

  周秉義自嘲亦嘲人地說:「我只有既來之則安之啊,還勞你們接我,看管著我,心裡挺不落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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