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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六


  鄭娟又說:「以後和秉昆在一起,求大家多跟他講講這十幾年國家變好了的事,他心情會開朗點兒。他剛回來前幾天,整天一聲不吭像個木頭人,怕主動跟別人說話遭白眼。我帶著他到關係好的各家去串串門,他才去了。德寶,你丈母娘嘴快,把這十幾年裡光字片發生的不好的事,一股腦兒全講給他聽了——誰家跟誰家,因為巴掌那麼窄的地方互相恨了幾年,結果影響兩家的半大兒子也互相仇恨。大年初幾的,這家兒子將那家兒子一刀捅死了,判了死罪,被槍決了。誰家的女兒,因為母親反對她第三者插足,不聽勸,結果將老媽活活氣死了。還有誰家的男人,因為下崗,一時憋氣將幹部打傷,被警察帶走,結果一家人的日子更沒法過了。秉昆回來後,喝了幾盅悶酒,哭了,對我說他寧願還一直被關在獄中,也不願繼續生活在光字片。今天見了你們,他才高興起來,才肯為吳倩的事去找他姐夫。往日他可不是這樣,跟我都好像沒多少話可說了……」

  小院裡有響聲,趕超起身一看,見是秉昆回來了。他朝鄭娟使眼色,鄭娟收住了話。

  秉昆進屋後,大家見他帶回五條好煙,說是姐夫給的,都以為大功告成,無不歡喜。德寶、國慶和趕超三人一時分起煙來,國慶和趕超各兩條,德寶理所當然地將一條「中華」據為已有。進步不吸煙,笑眯眯地看著他們,像看三個小孩子分糖果。

  鄭娟欣然對於虹說:「看來我讓他去還是對的。」

  於虹說:「他姐夫面子可真大。嫂子,我家趕超的工作也指望他姐夫了啊!」

  趕超說:「秉昆,你姐夫介紹我幹什麼工作,我都會歡天喜地。你也操心著點兒我的事,啊?」

  國慶對吳倩說:「你啞巴了啊?」

  吳倩不好意思地對秉昆說:「秉昆,多謝你和你姐夫了啊!」

  秉昆比她更不好意思,滿臉通紅,老大不自在地說:「可是,你那事,我沒辦成。我姐夫……讓我代他請你原諒。」

  大家一下子都愣住了。

  秉昆將他姐夫的話說了一遍,大家才漸漸明白了。

  德寶一拍國慶的肩,安慰道:「有他那麼一句,秉昆也算沒有白跑嘛!」

  國慶趕緊說:「是啊,是啊。」

  吳倩也說:「對對,有他那麼一句話也行。我的事雖然落空了,國慶不是吃了顆定心丸嘛!」

  秉昆又對趕超說:「你的工作問題,我姐夫說他也會掛在心上的。」

  說得像真有那麼回事似的,秉昆不禁再一次紅了臉。

  鄭娟比秉昆更有歉意,她紅著臉懇求大家都留下吃晚飯。

  德寶帶頭說不了,他家還有事,結果大家便都說家裡有事,不吃飯了。

  「幹了一白天的活,不留下吃晚飯絕對不行,那我和秉昆心裡多彆扭?誰也不許走,都得留下,回家不也得吃晚飯嗎?不費事,秉昆和小聰預先買了不少現成的……」鄭娟一一攔著大家往外走。

  門一開,周聰下班回來了。待他向大家問好後,鄭娟問:「兒子,你叔叔嬸嬸們要走,你同意嗎?」

  周聰說:「不同意。叔叔嬸嬸們,都吃了飯再走吧。」

  大家只得又坐下。

  周聰又說:「媽,我碰到了楊姥姥,她急著要跟你說些什麼話,你先去她家吧,我和我爸會把飯弄好的。」

  他所說的「楊姥姥」,就是春燕媽。

  「那我去去就回。」鄭娟匆匆走了。

  鄭娟一出門,周聰從桌上抓起煙盒,也不管是誰的,點著了就大口大口吸。

  秉昆說:「你怎麼也吸煙?」

  周聰說:「爸,讓我吸這一支吧。」

  秉昆嚴厲喝止:「不許,掐了!」

  周聰卻繼續吸。

  「我管不了你了,是嗎?」

  秉昆生氣了。

  「爸,我是有意把我媽支走的。叔叔嬸嬸們都不是外人,趁我媽不在這會兒,我得先告訴你咱家出不幸的事了!」周聰低著頭,只顧說自己想說的話。

  秉昆一愣,不理會兒子吸不吸煙,趕忙問:「你大伯遇到不好的情況了?」

  兒子坐在眼前,妻子剛剛離去,周秉昆的第一反應是他哥的安危。

  周聰搖頭。

  「你姑?……玥玥?」

  周聰低聲說:「她倆都挺好的,過不了多久就會一塊兒回國。」

  他又深吸了兩口煙,眼中流下淚來。

  秉昆從兒子手中奪下煙蒂,國慶又從他手中奪過去,替他摁滅了。

  「可你嬸白天剛來過,他們都見著了,這些東西都是她送來的!你姑父在江邊拍電視劇,一小時前我剛與他分開!……車禍?!……你嬸?是你嬸出事了,對不對?!」

  秉昆雙手扳住周聰的肩,晃得他前仰後合。

  「爸,是我哥出了不幸……」

  「楠楠?!」

  周聰哭了,連連點頭。

  秉昆就是沒想到楠楠會遭遇什麼不幸。他在美國名牌大學攻讀博士,公派留學生,前程似錦,既不屬￿周蓉母女那種漂泊海外的人,也非周秉義那種在官場上如履薄冰的人。他會出什麼事啊!楠楠在最近的一封信中,還寫著自己一切都好啊!

  「快說,急死我了!你哥到底怎麼了?」德寶們看著聽著,也替秉昆著急得不行。

  楠楠在法國與周蓉和玥玥母女相聚數日後,剛回到美國的大學裡,導師便愉快地告訴他,校方批准他做導師的助教了。在美國,導師有極大的自主權,威望高的教授尤其如此。因為助教有薪酬,大半的薪酬要由校方出,程序上仍須校方批准。他的導師是研究東方法制建設的權威,需要很多案例來支持立論,這方面周楠的幫助必不可少。導師樂於由他這一名中國學生來做自己的助教,不料此事引起了一些誤解和嫉妒。一天即將下課之際,有位男生突然闖入教室,舉槍亂射。槍口對準一名女學生時,周楠擋在了她身前。男生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手槍卻卡殼了。對方旋即掉轉槍口,對準了另一名嚇呆的女生,周楠第二次以身掩護,手槍又卡殼了。槍口再次轉向了束手無策的老教授,周楠以為槍中沒有子彈,撲了過去。槍響了,一顆子彈射入了他的胸膛。

  首先獲知這一不幸的是玥玥,接著是周蓉。一個多小時前,就是周秉昆在江邊找蔡曉光那會兒,周蓉將國際電話打到了周聰工作的那家報社……

  「你哥目前到底怎麼樣了?是死還是活?」周秉昆再次搖晃著周聰大聲問。

  「爸,你要挺住……我以後……沒哥了……」

  周聰抱住父親,失聲痛哭起來。

  朋友們全驚呆了,誰也不看誰,誰都說不出話來,一個個泥塑似的看著他們父子。

  周秉昆目光發直,張幾張嘴,噴出一大口血,倒在周聰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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