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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五


  一輛麵包車停在馬路口的路邊,冬梅從車上遞下十來個盒子,掏出手絹擦擦汗,這才說:「不敢讓車往你家門口開,怕被人看見說閒話。你哥支持那個市的殘聯辦了個糕點廠,終於正式生產糕點了。中秋節快到了,糕點廠提前生產了一批月餅、粽子,試銷一下,看看市場反饋。他用自己的錢買了不少,我跟車回來,按他寫的名單送給朋友們。這些可不是剩下才給你和你的朋友們,你的朋友們也都在名單上,人人有份……」

  秉昆說:「正好他們都在我家,嫂子跟我回家見見他們,喝杯水,聊聊天吧。」

  冬梅說:「不行啊,秉昆,還有幾家沒送到呢。有件事乾脆就這會兒告訴了你吧。北京已正式來了調令,你哥被調到教育部去了。報到時間緊。我送完車上的東西,隨車再回他那邊去,得幫他整理整理衣物啊!替我跟鄭娟解釋,我連你家門都沒進,她別見怪……」

  周秉昆雙手拎著糕點盒子,望著那輛車開走了,頓時生出前所未有的孤獨,他自言自語說:「我們周家,從此只有我一家在本市了。」

  趕超也失落地說:「這下咱們都徹底指望不上你那個哥了。一門心思當官,當了那麼多年,聽到過不少要重用他的傳聞,結果重用到官場的邊角去了。教育部,唉……」

  確如郝冬梅所言,那些糕點、月餅、粽子,連唐向陽和龔賓也有份兒。每份的盒蓋上不僅寫著姓名,背面還貼了張紅紙,寫著「人間自有真情在」「山河依舊,友誼長流」之類的話,並有周秉義工工整整的簽名。

  大家都已吃飽喝足,卻還是打開盒子吃了點兒,都說好吃。

  鄭娟與秉昆有同感,眼淚汪汪地突然起身進小屋去了。

  於虹隨之也跟入了小屋。

  下午,鄭娟、於虹母子和龔賓也都上手了。不知為什麼,大家的話都少了,活幹得快多了。

  五點鐘左右,吳倩騎自行車來了,一下車,她摟著國慶就哭開了——上午去應聘,等到十點鐘才開始,結束時已中午了。說是公開招聘要體現透明度,不給後門、條子任何可乘之機,下午三點就張榜公佈。她求職心切,沒有回家,在街邊小攤上胡亂吃了點兒東西,守著那地方等。

  「總共招五十人,不過就七八十人應聘,我覺得面談的人對我印象不錯……我不想來告訴你的,可一到家我心口更堵得慌了。不立刻跟你說說,晚上都沒法做飯。聽別人說早內定了,我這種實心眼兒的人是陪襯。」她說完哭得嗚嗚的。

  國慶沒什麼管用的話相勸,只得反復說:「別哭,就當沒那麼回事吧。」

  他樂呵不起來了,別人也不知該怎麼勸,只有看著,聽著。

  德寶小聲嘟噥:「唉,只不過就是公園裡的臨時清潔工……」

  吳倩忽地轉身對秉昆說:「秉昆,你為我出點兒力吧,就算我和國慶一塊兒求你了!我在公園裡看到你姐夫蔡曉光了,他們在那兒拍電視劇,他和公園裡招聘的人都很熟,一起說說笑笑的。你現在找他一下,我的事肯定有轉機。公園裡的清潔工不同于掃大街的,我做夢都希望有那麼一份工作……」

  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在秉昆臉上了。

  他一時間滿臉通紅。實際上,每個人的目光都沒什麼特別含意,因為誰都不便表態,純粹是一種自然反應。

  「秉昆剛回來沒幾天,你別給他找麻煩!」國慶訓斥起吳倩來。

  鄭娟卻說:「讓他去試試吧,如果辦成了,咱們今天不是都高興嗎?」

  秉昆將目光從吳倩臉上收回,看看國慶,看看鄭娟,壯士斷腕般地說:「那我就去!」

  他問明是哪一個公園,蹬上吳倩的自行車去了。

  周秉昆到那個公園時,蔡曉光們已離開了。有人說轉移到江邊去了,具體在哪兒卻說不清楚。他接著趕往江邊,左找右找,終於找到了。

  蔡曉光見了他自然高興,不但向他介紹自己手下的同事們,還慫恿他客串一個群眾角色。秉昆哪有那份閒心呢,趕緊說明來意。蔡曉光頓時陰下了臉,一口回絕道:「晚了,已經公佈,生米做成熟飯,幫不上了。聽明白,幫、不、上、了!」

  蔡曉光告訴秉昆,吳倩說得沒錯,公開招聘確實是個幌子,是為照顧一些退休基層幹部的情緒才想出的一個辦法。基層幹部是指科長副科長們,他們退休了,一丁點兒權力「過期」了。他們也是人啊,親戚中也有下崗失業的啊,看在眼裡愁在心裡啊,對改革的意見很大。採取那麼一種辦法為他們的三親六故解決一份臨時工作,而且不需要公共財政支出。粥少僧多,五十個名額他們之間還爭來爭去擺不平呢,何況已經公佈錄用名單了,怎麼幫呢?

  秉昆苦著臉問:「一點兒希望也沒有了?」

  蔡曉光連連搖頭,他見秉昆不悅,便又說:「我知道你跟國慶關係不一般。你看這樣行不?你告訴他們兩口子,就說我向你鄭重保證,吳倩的事我肯定掛在心上,但要給我時間。」

  「其實吳倩目前有工作,聽說能多掙點兒才動了心。」獲得了姐夫的保證,秉昆的表情好看了些。

  「那我就幫國慶找份工作。總之,我肯定幫他們兩口子忙,就算替你哥幫!」蔡曉光信誓旦旦。秉昆走時,他給了秉昆一個袋子,裡邊是五條煙。

  秉昆說:「你忘了我戒煙嗎?」

  曉光說:「沒忘,你分給你那些哥們兒。都是好煙,別人送我的,我吸不過來。」

  秉昆家,外牆抹完了。

  朋友們一個都沒走,各自洗罷手臉,刷乾淨工具,整理好剩下的沙子和磚,坐在周家大屋裡飲茶、聊天。秉昆沒回來,他騎走了吳倩的自行車,國慶兩口子想走也走不了。他兩口子不走,德寶幾個也都不好意思走,怕吳倩覺得不關心她的事,只好陪著等結果。

  進步說:「平心而論,中國還是進步了。買麵包不用糧票,糧店裡細糧隨便買,俄式紅腸也吃得到。還有水泥、沙子、磚、油氈什麼的,都是過去有錢也沒處買的東西,得什麼領導批條子才能買到。」

  德寶怪聲怪氣地笑道:「沒想到你有這麼高的覺悟,不愧是烈士的後代嘛!」

  進步正色道:「跟我開玩笑別連帶上我父親啊,我要生氣的。」

  鄭娟也說:「德寶,不許你以後再挖苦人家進步,人家說的也不是拍馬溜須的話。中國這麼多人口,什麼事可不只能一點點兒往好了改變唄。到咱們老百姓也承認好了,當然更慢。十幾年前,我哪兒弄得到茶來招待你們?那時候,秉昆他父親做夢都夢見水泥和沙子、磚……」

  大家便都默不作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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