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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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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虹想了想,感慨道:「是啊,可不嘛。你爸和秉昆叔叔雖不同班,但我聽你爸說,他倆還有你國慶叔叔三人中學時就愛在一起玩。參加工作後關係斷了一兩年,一九七三年又續上了,這一續上就比親兄弟還好了。有那麼幾年,每年春節他們都在秉昆叔叔家聚,媽和你爸就是在秉昆叔叔家處上對象的。時間太快了!」 于虹一時感傷於歲月如梭催人老,日子的苦多甜少,眼淚汪汪的了。 「你丈夫和周秉昆既然是那麼鐵的關係,怎麼連他哥什麼時候調回來都不知道呢?」老闆不理于虹的心情變化,只管一味問自己關注的事。 「我就該知道他哥的事嗎?我一個普通女工,還是臨時工,為什麼非知道呢?實話告訴你,他哥我不是沒見過,見過的次數多了。還有他姐,他當導演的姐夫,都見過。不管我對他們,還是他們對我,都挺親。那又怎麼樣呢?有非說不可的意義嗎?」于虹不高興了。 老闆居然還問:「你丈夫肯定知道吧?」 他的想法,不是於虹所能猜到的。如果龔維則日後當上了市公安局副局長,如果周秉義真的調回省城當上了一、二把手,如果有那麼兩個高官成了「自己人」,那還他媽的有什麼必要再去吃苦受累、擔驚受怕養貂呢?這時,他內心裡很輕蔑於虹了——老百姓到底不能與老闆相比,說得可憐兮兮——「普通女工,還是臨時工」,放著那麼鐵的關係不知道利用,你怨誰?只能怨你自己啊!你普通你是臨時工你活該,沒人同情你! 「我丈夫肯定也不知道。他和周秉昆在一起,從不打聽周秉昆他哥的事。再說周秉昆不是剛從獄裡出來嘛,他倆還沒見面呢。別聊他哥了,沒意思,開了你車上的收音機聽聽廣播節目唄。」於虹被問煩了,更不高興,儘量克制著倔脾氣不說使對方下不來台的話。 「好好好,聽節目。咱們不是自己人了嘛,所以我才關心他哥的事,別有什麼誤會啊!」 接著,車裡響起了「西北風」曲調的流行歌曲,不知哪位女歌星唱的,歌喉嘹亮高亢,一吟三歎,端的是好歌,好嗓子。 老闆問:「聽嗎?不愛聽我換台。」 孫勝說:「聽!」 這高中生最近迷上了流行歌曲。 於虹便也說:「別換台了。」 車開入市內,於虹心中忽覺自卑,不敢讓老闆往太平胡同開。她怕老闆見自己住那麼髒亂差的地方、那麼寒磣的土屋而低看了她。在一個街區的街口,她直叫停車,說家就住附近,一拐便到了。 孫勝明白母親的想法,默不作聲。 老闆說:「這裡真是黃金地段,沒根底的人家可住不到這裡。」他下了車,親自為她母子二人打開了車門,專職司機似的。 秉昆家修房子這天,趕超前腳剛到,于虹和兒子後腳也到了。她是來向鄭娟數落趕超不是的,兒子則要在周家將小貂還給龔賓叔叔。於虹又與趕超鬧彆扭了,成心不和他一起來。秉昆當時不在家,他到街口迎德寶、國慶、龔賓和進步去了。他想他們想得很苦,哪裡能幹坐在家裡等呢?第一個先到的趕超,已在院外和泥了。於虹沒理他,徑直進了周家門,將鄭娟拽到小屋,嘀嘀咕咕訴說起來,孫勝則在大屋的小凳子上看書。受秉昆影響,周聰也喜歡看書。當上記者後,他更愛看書了。除了家中原有的一些舊書,他又買了幾十本新書,並從舊物市場買了幾個兩層小書架,擺在炕上,為的是看書方便。 不一會兒,秉昆將老友們迎回家了。十餘年了,老友們不曾再在周家聚過,忽一日又聚在周家了,互相看看都老了,臉上都沒有了當年青春英俊的模樣,個個感歎不已,氣氛親熱而又不免憂傷。 龔賓說:「都到了。」 進步說:「沒到齊,男的缺呂川、向陽,女的缺春燕和吳倩兩位嫂子。」 進步的妻子是當年軍工廠老工人張德海在農村的小女兒。父親犧牲後,他家沒了頂樑柱和主要經濟來源,原來的對象跟他吹了。廠裡一名工會女幹部很關心這位烈士兒子的個人問題,為他做成了那樁媒。此事也得到了市里幾位領導的批示——因為這麼一來,不僅他這烈士兒子的個人問題解決了,也等於為軍工廠的老工人農村的家辦了一件好事。有了幾位領導的批示,進步妻子的戶口順利地從農村遷到了市里。進步的母親因病早退,由於是烈士遺孀,退休金確保不拖欠。他妻子也就沒找工作,盡心盡力照顧婆婆,做全職的家庭主婦。進步的工資加上他母親的退休金,三口人——不,四口人的日子還算過得去。進步當爸了,有了個女兒,上小學二年級。張德海與進步父親生前是老戰友、老工友,進步的母親拿兒媳婦當女兒對待,婆媳關係好得沒說的。進步比妻子大十三歲,不折不扣是娶了個小妻子,還是個長得挺俊的小妻子。他個子矮,妻子比他高半頭,卻從沒嫌過他個子矮。他呢,也拿她當寶貝,兩口子關係一直很甜蜜。無論從日子的緊巴,還是從夫妻關係的熱乎上來講,進步正在過的生活宛如秉昆與鄭娟當年那種生活,他如今的幸福感也與秉昆當年的幸福感可有一比。 聽了進步的話,德寶解釋說春燕確實有事,區婦聯組織一些同志到農村去進行「好媳婦」評比活動,還得兩天才能結束。 趕超說:「盡搞些沒用的事,吃飽了撐的!天下的好媳婦本來就有限,某些女人骨子裡就只想做好女兒,根本不想做好媳婦,婦聯宣傳評比就會改變嗎?」 大家都聽得出來,他的話分明是說給於虹聽的。 於虹乜斜著他說:「那也得看做媳婦的攤上了什麼樣的婆婆,有那婆婆越老越刁,為老不尊,兒媳婦越讓著她,她越拿兒媳婦不當回事。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如果不反抗,兒媳婦還是兒媳婦嗎?不變成喜兒了?」 趕超朝她瞪起眼,剛要頂幾句,秉昆向他遞過煙去,小聲說:「忍一忍。」 秉昆已聽鄭娟說過他們兩口子關係緊張的事了,很替他們糾結。 鄭娟也趁機岔開話,問國慶,吳倩怎麼沒來?國慶說本想來的,昨晚得到一個消息——環衛部門要招三四十名臨時工,不是掃大街,而是當本市幾座公園裡的衛生清潔員兼管理員。她正愁沒活幹,很嚮往能掙那份錢,一大早跑去報名了。 秉昆問國慶在幹什麼。 國慶說,還能幹什麼呢?蹲馬路牙子唄,三天有錢掙五天沒錢掙的。如果吳倩再找不到工作,日子就很難再過下去了。 國慶那番話竟是笑呵呵地說的。鄭娟告訴秉昆,國慶大病過一場,糖尿病併發症險些要了他的命,醫生說回天乏術,是吳倩四處求偏方,細心呵護,百般照顧,才把他的命從閻王那兒奪了回來。從此,他與吳倩的關係和睦,連性格也變了,再愁的事,都能不著急不上火地面對。 秉昆又問:「你姐在『和順樓』的工作怎麼樣了?」 國慶說:「還行,成老員工了。這一要謝你,二要謝白笑川老師。你出事後,當年你招的那批員工全被換了,就我姐沒換。白老師威脅路路通公司的人說,如果把我姐解雇了,他發誓要讓『和順樓』以後變成不和不順永無寧日的地方,他還不是沖著他和你的關係、你和我的關係才說出那種狠話的?你哪天去看他,千萬替我捎句感激的話。」 鄭娟插話說:「你姐能在那兒一直幹到現在,也證明她本人表現好。」 國慶說:「那倒是真的。我姐幹活實在,不偷懶不耍滑。只要頭兒讓她負點兒小責任,她就會全心全意地做好。如果出點兒小紕漏,頭兒還沒說她什麼呢,她先不能原諒自己了,也幸虧她的工作穩定,要不我現在笑不出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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