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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〇


  老闆對於虹母子倆態度轉變的緣由,他們自然不知道。龔賓的小叔龔維則提拔為區公安局常務副局長之前,組織部門照例要派人談話、考察。這種考察過去在公安系統內部進行,後來系統外的幹部也參與考察,為的是防止出現小圈子的人情結論。周秉義一向享有正派之名,組織部門對龔維則的提升又格外重視,便選派了他進行考察。

  為什麼格外重視呢?因為那個區可不是一般的區,是全市排在第一位的中心區,繁華區,是市委市政府所在區,也是中央領導、外國貴賓到本市必將蒞臨的區。全國人大或政協組織視察調研,只要到了本市,對該區之事也極為關注。當上該區公安局常務副局長,很有可能升任局長,也很有可能繼續進步為市局的副局長。如果時機特別好,當上市局局長也有可能。龔維則五十多歲了,當局長的可能性不大,但繼續進步為市局的副局長,應該說上升空間還不小。

  退休前升任副局長,這是龔維則夢寐以求的。而社會各界人士,凡需經常與公安部門打交道者,不少人都想在一位很有希望成為市局副局長的幹部身上投點兒資,下點兒注。

  養貂這事不僅公共衛生、檢疫部門要管,還涉及公共安全,所以公安方面也管——幾百隻貂啊,萬一逃掉幾隻傷了少年兒童呢?每年公共安全、檢疫部門例行檢查,公安部門都要配合。貂場的執照龔維則審批過,他便上了人家老闆「紅名單」,成為人家要努力接近的目標。一名私企老闆,不管幹哪行,只要事業規模做得比較大,經濟效益還不錯,只要出手大方,想結識一位副處級幹部,就一定能夠如願。管你什麼部門什麼機構什麼系統的幹部,一旦對方想要結識誰,不久都會讓他成為座上賓,成為「自己人」。

  於是,龔副局長便成了貂場老闆的好友,逐漸地無話不談了。

  有一次,在貂場出皮子的季節,龔維則向老闆提出了一個小小的要求——要一張上好的領子,說是送給周秉義妻子郝冬梅做條大衣領,向曾經考察自己的周秉義致謝。

  他說:「當初不少人爭的崗位,人家幾行關鍵的評語,白紙黑字為我寫下了,我不能如願以償了連點兒小小表示都沒有,是吧?」

  貂場老闆說:「那是,那不是咱們這種明事理的人的行事風格,但一條大衣領子太拿不出手了吧?乾脆,我用皮子與廠家換件貂皮大衣給你得了。」

  龔維則說:「那不行。一件貂皮大衣太貴了,人家反而不會收了。」

  老闆說:「做條像樣的領子還不如用兩張皮子做條圍脖,這事你別管了,包在老弟身上了。」

  二〇〇一年,周秉義當市委書記已滿兩屆。一般而言,省裡第二大城市市委書記那麼大的官,當滿兩屆的話,要麼高升,要麼調走,像周秉義那樣繼續當下去的情況不多。這是因為,他自己一再要求轉到教育口去,組織上終於同意了,就要任命他為省重點大學的校長了,卻在這一點上意見不統一,有的省領導認為還是任命他為書記好。全國的大中小學校恢復了書記是一把手的傳統,他有當兩屆市委書記的資歷,再讓他去當校長而非書記,委屈他了。兩種意見還沒完全統一,他也不知情。這時候,斜刺裡殺出個程咬金,將他想到大學去的願望徹底打消了。一位中央首長到他當書記的那個市里視察後,曾與他有過一席深談,過後對省委領導們說:「好幹部要用在刀刃上。無非兩條,一是臨危受命,二是委以重任。党培養一名好幹部不容易,從正局到正部,也就能為黨擔當十幾年的重任,組織部門一馬虎就將好幹部給耽誤了。周秉義就是一名好幹部嘛,他有臨危受命的經歷,而且表現出色,可以考慮再委以重任嘛!」

  省委領導們就解釋,調到大學去工作是周秉義的願望。

  首長說:「党的幹部,還是首先要服從黨的工作需要。你們告訴他,說這話是我對他的希望,也應該是他對自己的要求。」

  由於這麼一件節外生枝的事,組織上就將準備安排他去大學擔任領導的計劃擱置了下來。不巧的是,過了一段時間,北京傳來小道消息,那位首長因為受一起經濟案件牽扯,被低調處理,很快就要從主要領導崗位退下來了。曾經獲得一位後來出了問題的首長的讚賞,這是官員升遷的大忌。就這樣,周秉義工作調動或提拔的動議,一時都成了忌諱的話題,也只好「冷」處理了。

  然而,周秉義到底是周秉義。一些利益集團巴望著他早日騰出位置,一些他曾經得罪過的人等著看他的尷尬,他卻仍泰然處之,該怎麼當書記還怎麼當書記。十二年裡,周秉義政績斐然,公正廉潔,兩袖清風。他建橋修路、改善市民居住條件、治理環境污染、保障食品安全、推進社保醫保、增加就業崗位、推進菜籃子工程、穩定物價、加強社會治安、開展法制宣傳。總而言之,除了沒有直接給群眾漲工資,一位書記所能做的利民惠民好事,他基本上都竭盡所能做到了。

  有人說:「當書記都十二年多了,沒見老百姓的錢包鼓起來,還是讓他趁早滾吧,再不走該有人攆他走了!」

  說這種話的人畢竟是少數。

  「漲工資的事也不是哪位市委書記能決定的,這年頭,一個市攤上一位好書記,老百姓就知足吧!不知道擁護好幹部的老百姓,那也不是什麼好百姓!」更多的市民這麼說。

  周秉義有一種許多同級幹部缺乏的能力——他與老百姓說話時說得下去,與青年們說話時說得進去,與知識分子說話時也說得上去,與前任老領導說話時從來不會被軟釘子頂回去。

  其實,周秉義並沒什麼秘訣,只不過本著不談主義、面對實際問題的原則說話而已——什麼事?體現了哪部分人中多數還是少數人的訴求?如果是多數人的訴求,可操作性怎樣?能做該做的怎麼落實?暫時難以操作又該怎麼進行耐心解釋?即使是少數人的訴求,符合公平公正原則嗎?……

  不久,再次傳來那位首長的小道消息——早先的小道消息純屬謠言。幾天後,首長在新聞聯播中公開亮相。過了一兩周,周秉義接到組織部門的通知,要求他儘快完成任內工作,做好交接準備。

  這個消息迅速在該市和省城傳開了。市民一批又一批聯名上書省委,希望能讓周秉義再留任三年,將第三屆書記任期做滿,把他計劃為該市民眾完成的實事完成。

  省城裡同樣議論紛紛,人們不免猜測,他回到省城將任何職?而這造成了與他同級或高半級的一些官員的不安,他們怕自己的位置不穩了。

  省委又接到了一些信件,不是聯名上書,而是匿名揭發——揭發他沽名釣譽,在自己長期擔任市委書記的城市導演了萬民挽留的鬧劇。

  省委對揭發很重視,派人明察暗訪。結果,從民間獲得了對周書記更多的好評。於是,省城裡的猜測一邊倒,認為周秉義要麼會回來擔任市委副書記,接任市長,之後坐上書記的位置,或三級變兩級跳,直接回來當市長,過渡兩年當書記。

  再說那貂場的老闆,正是一個極其關注官場動態的人。其實誰當市長或市委書記,與他將貂養得怎麼樣,將貂場辦得如何並沒什麼直接關係。大小老闆卻都希望認識更多的官員,結交更大的官員。甭說他們,許多老百姓也是這樣的啊。似乎誰認識的官員多,結交的官員大,便不是普通老百姓,便不是一般的老闆。先不論沾得上光沾不上光,沒事時獨自想想,聊天時對別人吹噓吹噓,那也很快意啊。對於大小是個老闆的人,想認識更多更大的官員,則是出於安全感的考慮,出於做大做強的心機——當年有多少老闆的屁股不夾著點兒擦不乾淨的屎呢?他們總希望處在保護傘下才安生。不管哪一行業的老闆,要做大做強,沒有官員相助行嗎?反過來,不管是哪一行業的老闆,若得罪了所在城市的一二把手,也許只要對方在非正式場合說幾句不利的話,你那老闆也就當不出多大的好頭了。貂場的老闆深諳這些道理。

  路上,貂場老闆問于虹:「周秉昆的哥哥周秉義究竟什麼時候調回省城來啊?」

  於虹說:「他哥要調回來了嗎?我一點兒都不知道。」

  老闆又問:「你不是說,你丈夫與周秉昆的關係勝過親兄弟嗎?」

  「是啊。我的話呢,也許有點兒誇張。」想了想,於虹又說,「倒也不算誇張,他們的關係真那麼好,都快三十年了。不好,也保持不到現在。」

  孫勝說:「媽,如果從他們上中學時算起,三十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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