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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三


  但是,她對女兒的表白無法全信,誰知道他們年輕人的話究竟有幾分可靠呢?他們初一是一種想法,十五往往又是一種想法,有時候他們也跟不上自己的想法啊!

  女兒成為裡昂第一大學研究生後,常常利用假期去其他國家旅遊,用的是自己勤工儉學攢下的錢。

  女兒說,自己去的都是法國的鄰國。

  周蓉認為,女兒肯定也到過美國。究竟去過幾次她猜不准,也不想猜。女兒能靠勤工儉學買機票了,這她是高興的。

  而對於楠楠,周蓉自然沒有弟弟秉昆對他那麼深的感情。以前,她僅僅知道楠楠不是弟弟的親生子,弟弟諱莫如深,她當然也不想多加瞭解。她對楠楠的感情,主要體現為對弟弟親情的自覺,對弟妹鄭娟友好關係的依託,正所謂愛屋及烏。當年,她之所以同意女兒住到嫂子冬梅家去,很現實的考慮之一,便是怕女兒與表弟楠楠之間發生令大人們難堪的事。女兒去北京後,周蓉才知道楠楠在本市還有個生父叫駱士賓,且要與弟弟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地爭奪楠楠!如果知道得早,她可能會勸弟弟想開點兒,乾脆放棄楠楠這個養子!說白了,楠楠是別人的種,而且是強暴所生,有什麼可爭的呢?她認為,自己這個姐姐知道真相太晚,實在是弟弟的大不幸,而弟弟不主動向她說明真相,也是那種「悶葫蘆」個性使然,最終也付出了慘重代價。駱士賓那麼一個品行卑劣的男人,與弟妹鄭娟那麼一個低智商的女人,意外生出的兒子居然能保送到哈佛大學留學,成了法學博士。公認智商甚高的自己與詩人前夫的女兒,卻只能甘拜下風,自愧弗如,這讓周蓉一想就覺得造化弄人。

  因為楠楠的緣故,才讓自己弟弟秉昆入獄,周蓉內心裡已無法將楠楠當親侄子般對待,只是不得不以所謂親戚關係面對,只求大面上過得去罷了。

  她匆匆到家時,女兒與楠楠果然都在,一個在剁肉,一個在剁菜。

  周蓉所謂的「家」,當然不是她的家,其實是古思婷外婆的家。十二年中,周蓉一直受到古思婷夫婦二人的無私關照。她在法國遇到難題,基本上都是古思婷夫婦在法國的親朋好友幫助解決。無論他們二人哪一位回法國探親,也無論周蓉當時身處何地,他們都會與她見面,帶給她難得的愉快。

  古思婷對周蓉也心懷感激。

  古思婷的姐姐當年是法國「新巴黎公社」的領袖人物之一,那是類似中國「文革」時期「造反派」組織的一個法國青年組織。以法國青年為主,也有少數法籍外國僑民的子女,幾乎全是出身于中產階級知識分子家庭的「憤青」,本人幾乎全都獲得了大學學歷。他們受中國「文革」的影響,思想激進,也要對法國來一次翻天覆地的社會改造,在法國實現共產主義。他們也真的使法國社會風起雲湧,狂飆激蕩。古思婷的姐姐還率領一批「新巴黎公社」成員到中國「取經」,回國後更加確信自己的理想一定能夠實現。

  不料,轟轟烈烈的「文革」竟然那麼令他們震驚地收場了。「文革」中的風雲人物一個個受到公開審判,變成了階下囚——而且公開審判還讓萬眾歡呼大快人心,人們以狂歡節的方式慶祝。這讓他們大受刺激,在法國人面前一時間顯得滑稽可笑,顏面盡失。法國政府沒有再怎麼樣,他們自己備覺無趣,不久就悄無聲息地自行解散。

  古思婷的姐姐於是陷入思想苦悶,一度吸毒,成為「朋克族」一分子。她甚至還一度患上抑鬱症,企圖自殺,更為糟糕的是進了一次精神病院。

  古思婷後來到北京大學留學,主要目的正是想研究中國「文革」,為的是解開姐姐那批人的疑惑。她明白自己無法徹底搞清楚,就以一種能明白幾分就爭取幾分的現實態度進行考察。成為跨國好姐妹後,周蓉關於「文革」的見解常常讓她茅塞頓開。周蓉現身說法,講述了自己耳聞目睹的許多事件,對她很有說服力。周蓉到法國前,古思婷拜託她一定要見見自己的姐姐,一定要像為自己答疑解惑一樣,幫姐姐醫治一下「思想病」。

  周蓉不負重托,將女兒玥玥帶到自己身邊不久,便到古思婷父母居住的波爾多市拜會。波爾多市以製造幻影2000型戰鬥機和葡萄酒「皇后」波爾多紅葡萄酒,舉世聞名。古思婷父親是波爾多大學力學系教授,母親是品酒師。古思婷的姐姐畢業于波爾多大學機械設計專業,離開精神病院後一直住在父母家中。他們對於古思婷的中國好友熱情歡迎,古思婷姐姐與周蓉一見如故,談起中國「文革」來都有說不完的話。後來,周蓉只要有空,便會去波爾多看望古思婷的姐姐。

  甚至可以說,她拯救了古思婷的姐姐。

  十幾次探望深談後,古思婷姐姐漸漸想開了,身體狀況大為改觀。她不再執迷於改造法國,而是開始重新設計自己的人生。不久,這位曾經的法國女「造反派」病好了,有了工作,結婚生子了。

  在她的婚禮上,古思婷的母親對周蓉說,無論他們波爾多的家,還是古思婷外婆馬賽的家,隨時歡迎她這位中國良友入住,想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

  古思婷的父親送給周蓉一份禮物——寫著人名、職業、住址和電話號碼的精美皮面手抄本通訊錄。他說都是他們家庭至親的聯繫方式,他己一一打過招呼,周蓉隨時隨地可以聯繫,尋求幫助。

  周蓉深知,法國人對自己的私人關係看得多麼重。她感動得一下子流出了眼淚,本不想接受,但那老夫婦以及新娘子的真誠讓她無法拒絕。

  她說:「如果我想聯繫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會事先通知你們。」

  後來,那份手抄本通訊錄成了她的珍藏品,從來沒有翻開過。

  周蓉選擇住在古思婷外婆家。房東葛蕾妮夫人獨居馬賽,與狗為伴。已故的古思婷外祖父曾是馬賽市郵政局局長,她獨守一幢大房子相當寂寞,連打掃一遍屋子都得請鐘點工,非常希望小外孫女的中國朋友住到她那裡去。

  周蓉住在馬賽,而沒有為了方便與女兒玥玥見面住在裡昂,這樣就省下了一筆不菲的食宿費,生存壓力頓減大半。她以每天為狗洗一次澡和隔幾天打掃一遍屋子作為回報,晚上經常為葛蕾妮夫人讀法國小說名著。葛蕾妮夫人是法國啟蒙時期文學的推崇者,對巴爾紮克以後的法國文學包括《追憶似水年華》皆嗤之以鼻。

  楠楠一見周蓉,立刻禮貌又親切地說:「姑姑好!」他停止剁肉,上前接過了周蓉買的東西。她不僅買了餃子皮,還買了各種罐頭、香腸、葛蕾妮夫人愛吃的粉皮,以及一瓶紅葡萄酒、一包彩色小蠟燭和一盒精製的生日蛋糕。很巧,這一天是房東葛蕾妮夫人的生日。

  周蓉說:「楠楠來了,歡迎啊,該幹嗎接著幹嗎!」她儘量把話說得很熱情,也沒打量一下已經十二年不曾相見的侄子,轉身上樓了。

  楠楠將東西整齊地放在餐桌上,一時愣在那裡。

  玥玥停止了剁菜,扭頭望著楠楠說:「我媽上樓去換衣服了。」

  楠楠朝她尷尬地笑笑。

  周蓉是要到樓上自己的房間去換衣服,但那並非急事。她明白,自己之所以沒正眼看楠楠一下,還是因為她對他當年引發的糾葛耿耿於懷。

  「事情已經過去了,周蓉你就徹底原諒了那孩子吧!」她一邊換衣服,一邊試圖說服自己。穿上了從跳蚤市場買的運動服和便鞋後,周蓉坐在床邊還沒有下樓。她需要穩定一會兒情緒,好讓自己接著面對楠楠時表情自然一些。

  「媽,肉餡剁好了,菜也剁好了,是你親自拌還是我們先拌著啊?」樓下傳來女兒大聲的問話。

  「你們先拌著吧,但別放鹽什麼的,那要我親自放。」她也大聲回答了之後,去衛生間洗臉,漱口,對著鏡子放下綰起的頭髮,緩緩地梳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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