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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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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蓉從不做無把握之事,對於關係到女兒將來人生發展的頭等大事,更是要求自己必須盡力幫助,幫助到萬無一失的程度。為了女兒能在法語方面一次性過關,她就用了一年多業餘時間陪女兒苦學。正所謂功夫不負有心人,女兒一舉考上了法國首屈一指的高等專科學校。進入新環境,女兒的頭腦終於開竅,學習得法,聰明勁兒被激發出來。她的學習成績越來越優秀,總之像是她的女兒了。畢業之後,意猶未盡,女兒又開始考裡昂第一大學的研究生。 那時,她們母女二人倘若決定回國,早已不存在任何問題。但她違背自己意願,對女兒表示了理解和支持。 結果,女兒順利地考上了。為了供女兒讀書,她只得繼續在法國打工。 即將從裡昂第一大學畢業的女兒,終於認為自己有臉面回國了。雖然並沒如她所願獲得巴黎大學的碩士甚至博士學位,但裡昂第一大學也是不錯的,同樣是著名大學。女兒能獲得一所法國重點高等專科學校的商業管理學學士學位,進而又獲得了裡昂第一大學商學院的碩士學位,這令她喜出望外。 女兒從裡昂打來電話,正在馬賽的周蓉也感到久違的興奮。 女兒問她:「媽媽,我總算能對得起你了吧?」 她說:「對不對得起我是次要的,你總算能對得起自己了,這才是最重要的。」 女兒問:「那麼,我們可以比較風光地回國了嗎?」 她說:「談不上有多麼風光,但肯定沒給中國人丟臉。」 女兒問:「我的兩個學歷加起來,抵得過清華或北大的博士學位嗎?」 她說:「根本沒有相比的必要,媽也並不在乎你是不是博士,你擁有了一門專業能力就好。」 「可你是博士啊。」 「你也沒必要與我比。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我對你的責任是,不能眼看著你在人生關鍵處走歪了而不管。」 「難道你對我就只有責任,沒有一代更比一代強的期望嗎?」 「老實說,媽對你沒有那麼一種期望。只要你以後的人生比較幸福,媽媽就很高興了。」 「媽媽,我想咱們中國了,想極了!」 「媽聽你這麼說非常高興。媽也想極了,比你還想,已經記不清有多少次夢裡回國了!媽想中國的程度,恐怕不是你所容易理解的。」 「我能理解。」 「是嗎?」 「我真的能理解。」 「說來聽聽。」 「對於你和你們那一代中的許多人,中國是祖國,祖國就是祖宗安息的地方。中國是決定我基因的國家,我承認自己對國家並沒有你那麼熱愛。」 「祖國對於一個熱愛它的人來說,並非你說的那麼簡單。媽也不強求你非像媽一樣熱愛祖國,但你必須記住一句話,永遠都不要做不拿祖國當一回事的人。如果你不幸變成了那樣一個人,那麼任何國家的人也不會拿你當一回事。」 「媽,我會記住你的話。我雖然想咱們中國,但我也喜歡上法國了……如果我回國後不久又回來了,甚至還加入了法國籍,你會……理解嗎?」 霎時間,周蓉的淚水奪眶而出,她沉默了半天,才儘量以平靜的口吻說:「我已經說了,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媽不干涉你的人生。不管你將來成為哪一國家的人,只要你的人生比較幸福,媽就很高興。你已經成年了,你有為自己的人生做出選擇的權利。」 她說的是違心的話。 女兒愉快地說:「媽媽真好!」 母女二人的關係早已恢復,過去發生的不愉快早已拋到九霄雲外,但她們都還在法國,這就時刻提醒她們曾經的衝突是不爭的事實。親和得來不易,雙方都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女兒很少敞開心扉,跟她談自己將來的真實打算,她也不往深處問。女兒更是一句也沒提起過生父馮化成,周蓉的人生中仿佛也從來沒有那個人。種種跡象表明,女兒仍與馮化成保持著聯繫,她要求自己充分理解,佯裝渾然不知。當她認為女兒並不缺錢,而女兒難為情地向她要錢時,她懷疑女兒可能轉手送錢給了生父。即使真的那樣,她也並不抱怨,反而認為女兒終於懂事了,儘管每一個法郎她掙得都十分不易。 在伽農比爾大街上,有一家開了三代的華人麵館,她無意間發現那裡居然賣手工擀的餃子皮。 她要去買餃子皮。昨日女兒在電話裡說,她今天要來馬賽看媽媽,還想吃餃子,估計此刻已到家裡。最後,女兒小心翼翼地問:「如果楠楠與我同時出現,你會不高興嗎?」 她聽得出來,女兒那麼問,證明楠楠已在裡昂了,很可能就在女兒身邊。 她略微遲疑了一下,立即回答:「替媽媽跟他說,我很想他,歡迎他隨時來看我。」 除了這麼回答,她還能說什麼呢?她態度稍有曖昧,女兒也許就不來看她了。 女兒倒是主動跟她談過自己和楠楠的關係,說他們之間已不存在被她和小舅周秉昆斥為「不正常」的關係,只剩下純粹的表姐弟關係了。 這她倒是願意相信的,因為女兒當時的表情格外莊重,顯得十分坦蕩。 「他畢竟是我的表弟,對不?」 「對。」 「秉昆小舅對他視同已出,我也應該視他為親表弟,對不?」 「對。」 「何況我倆從小就在姥姥家的炕上打打鬧鬧,一塊兒玩著長大,我們的關係不親密那也同樣不正常,對不?」 「對,有什麼不對呢?媽為你們現在的親密關係感到高興。」 這是女兒考上裡昂第一大學後,她與女兒之間的一次談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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