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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九


  周蓉替他說:「笑在臉上厭惡在心裡的人士?」

  他立刻說:「對,您恰當地說出了我不想直說的話。」

  她也緊接著說:「貴公司為什麼只看現在而不往前看呢?中國有句話,『沒有邁不過去的坎』,『坎』的意思是難以越過的障礙,您應該看到中國並不是畏縮不前,而是在改革開放的路上勇往直前。十年以後,世界各國將開始出現越來越多的中國旅遊者,到法國旅遊肯定是他們的願望之一,但是他們的旅遊腳步很可能不限於法國。我的書將告訴我的同胞,他們首選法國旅遊是正確的,並建議他們應該再從法國到哪些國家去……」

  「十年後我已經退休了,我們也不認為,你的同胞從法國去往哪些國家與我們有什麼利益關係。」他有點兒不耐煩地站了起來。

  她提高了聲音繼續說道:「但是,十年後貴公司肯定還在。您難道不明白,旅遊不同於探險。探險者不願有人將路途介紹得一清二楚,而旅遊者卻希望自己前往的是一個更為廣袤的世界,而不僅僅限於一國。」

  他轉過身去,聽完她的話,背對她站了幾分鐘,語調疑惑又緩慢地說:「我不得不承認,您給我留下的印象有點兒奇怪,與傳說中的您仿佛並不是同一個人。」

  他說完就走,主管跟了出去。

  周蓉走也不是,不走同樣心存疑惑。她一籌莫展,不知道應該怎麼做。她明白那位男士最後一番話的意思,他對自己明顯不認同甚至不喜歡。她做好了面對最壞結果的心理準備——由於自己的堅持,她將失去在這家旅遊公司工作的難得機會。

  離開中國前,周蓉預料自己的法國之行絕不可能很快結束,辦簽證時在北京找了關係。當年,她在北京大學與一位法國女留學生結下了深厚友誼。回到A市後,兩人書信往還頻頻,隨著時間流逝友誼不但並未淡化,反而更加穩固。那位法國女留學生取了個挺美的中文名字「古思婷」,她已經結婚了,丈夫華文志是畢業于北京語言大學漢語言專業的研究生,在法國駐華使館做秘書。周蓉一出北京火車站,就直奔外文局,古思婷在那裡擔任法語終校。

  兩位女友多年未見,萬分親熱。周蓉向古思婷坦率講述了自己不懂事的女兒與生父,也就是她的前夫馮化成「逃亡」法國的經過,講到傷心處禁不住潸然淚下。

  古思婷見過馮化成,對周蓉離婚的原因略知一二。她對此深表同情,也感到難以置信:「玥玥那麼小的年齡,她怎麼懂得什麼是政治呢?」

  周蓉說,她當然不懂啊,平時也不關心。因為與表弟之間的事一時想不開,任性起來,她就偷偷跑到北京找到生父,原本可能只不過是想向生父訴訴委屈和苦悶,結果不知受到什麼影響,竟跟隨生父「逃亡」法國。

  周蓉最後說:「我到法國去,純粹是為了找到女兒,讓女兒擺脫生父的控制,將她帶回中國。」

  古思婷當即在電話裡向丈夫華文志通告了周蓉的事,希望他提供協助。

  古思婷夫妻租住在北海附近的小胡同裡,家裡是一個小四合院的三間廂房,除了不夠向陽,其他方面都挺滿意。他們特別滿意的是,家裡有一間客房,可以隨時接待來自法國的青年朋友留宿。兩人的法國朋友眾多,涉及許多行業。

  古思婷將周蓉送到家中,安頓她住下,自己又回外文局上班去了。晚上,古思婷與華文志回家以後,陪周蓉在附近的飯館吃了頓便飯。周蓉對華文志也不陌生,他與古思婷結婚前,兩人就認識。華文志將周蓉視為自己的中國好友之一,還曾戲稱她為「紅顏知己」。

  飯後,周蓉隨古思婷回到家裡,傾聽他倆對自己的建議。

  華文志說他查了一下檔案存底,玥玥的出國理由竟也是「政治避難」。

  周蓉一聽又哭了,將馮化成恨得咬牙切齒,連說他卑鄙。

  華文志解釋說,當時確實有特殊情況,致使一些希望順利離開中國的人以「政治避難」的名義出國。不久,使館要求嚴了,需要出具更多的資料,才能通過。古思婷夫婦給出的建議是,讓周蓉以個人訪問學者的身份前往法國——她將因此獲得最長半年的簽證。

  周蓉轉憂為喜,她說半年的時間足夠她找到女兒,並將她帶回中國了。

  後來的事實證明,一切遠非周蓉所想的那麼簡單,她高估了自己對女兒的影響力,低估了馮化成對女兒的控制力。從毫無線索到有了點兒線索,從難以判斷真偽到眉目清晰,便花去了一個多月時間。初到法國,她東奔西走,精疲力竭,既費時間又費金錢。等她從戛納到尼斯,再從尼斯到戛納,第三次返回巴黎,終於在唐人街見到了女兒和前夫時,簽證上的期限已經快到了。

  實際上,倒也不是馮化成聽到了什麼消息,帶著女兒四處躲避。他對周蓉到了法國毫不知情。他帶著女兒在法國東奔西走,為的僅僅是解決一日三餐,找到一個能讓他和女兒安穩住下來的地方。但是,任何一個地方能為他提供的工作,除了在餐館刷盤子,再就是做清潔工。他一句法語都不會說,連在停車場收費或在超市當售貨員的工作也無法勝任。他異想天開,希望找到與詩歌文學或文字有關的工作,結果只有四處碰壁。法國父母最擔心的事之一,就是自己的女兒愛上了什麼詩人或作家(暢銷書作家除外),所謂的專業作家大抵也是靠各類基金的資助才能生活。倒是在中國,受體制保護的詩人或作家日子反而過得優哉遊哉,讓包括法國在內的許多國家的詩人或作家羡慕不已。

  如果多少會幾句法語,幾天內就可以搞清以上狀況,但馮化成一句法語也不會,連問哪兒有廁所都得靠女兒。他東奔西走只有一個結果,父女倆吃得越來越差,住得越來越糟,辛辛苦苦刷盤子做清潔工掙的那點兒錢,大多都用於買車票了。

  至於與文字有關的工作——法國的文科大學畢業生還夢寐以求呢,哪裡輪得上他啊!何況那幾年法國的經濟形勢不景氣,失業率上升。

  即使在那麼落魄的境況之下,他都絕對沒有產生過讓女兒打工掙錢的念頭。他對玥玥的愛不容置疑,絲毫不遜于周蓉,一再對女兒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放心,一切會變好的,爸爸對你負責到底!……」

  在金外婆家過了幾年小公主般生活的玥玥,從沒想到過自己也有一雙手,不該在舉目無親、父女倆經常身無分文的日子裡,心安理得地等著吃閒飯。

  周蓉見到前夫馮化成和女兒時,他們住在巴黎郊區的一所小修道院裡,如同雨果筆下的冉·阿讓與少女珂賽特,處於幾位老修女仁慈的照顧之下。她們中年齡最小的五十多歲了,年長者七十多歲。具有虔誠宗教信仰的法國青年愈來愈少了,他們尊崇的已不是宗教本身,而是宗教文化和宗教人士。這些老修女當然是資深的信徒,她們使小修道院的知名度僅次於巴黎聖母院。巴黎聖母院由於太出名,幾乎完全成為旅遊景點,根本不便於教徒與上帝進行神秘的溝通。在老修女們眼裡,這所小修道院已經成了堅守信仰的最後聖地。她們深知盼不來多少接班人,但這並不讓她們沮喪——自己能成為偉大教義的最後守望者,乃是她們感到萬分榮幸的事。

  她們一個比一個善良。她們的臉纖塵不染,每一條皺紋都顯得恰到好處,具有迷人的美感,洋溢著聖潔的光華,簡直也可以說漂亮之至。是的,她們是身著修女服的漂亮老嫗。

  當時玥玥病了,確切地說是被居無定所、三餐倒錯的日子折騰得體虛乏力了。唐人街上一位善良的華人陪他們父女二人到了那裡,為了免除修女們的疑惑,馮化成請那位華人說他女兒叫「馮玥玥」。事實上,女兒的確姓過馮,但他還是心生撒謊騙人的彆扭感。他在做人方面有這樣那樣不大可取的問題,卻是一個很少撒謊的中國男人。即使在異國他鄉淪落到可悲之境了,他仍以撒謊為大恥辱,何況面對的是幾位受人敬仰的老修女,使他不無罪過感。然而,她們仿佛天生不會懷疑別人,不僅收留了他們父女兩人,而且提供盡可能周到的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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