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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七


  §下部 第四章

  馬賽的夏季氣候宜人。

  下午四點多鐘時,夕陽高懸在老港口的上方,余暉灑滿碼頭,湛藍的海水變成了檳榔紅,被涼爽的海風吹撫起紅鯉魚鱗片似的波紋。

  夕陽兩側,晚霞似火,絢麗而迷幻。伊夫堡古老的石牆以及攀爬而上的喇叭花的葉子也仿佛鎖上了一層紅釉,閃閃發光,葉片之間紅粉藍白四色花兒爛漫開放,像無數小精靈隱藏在葉片後面,正用一隻只彩色的小喇叭吹奏著只有它們自己才聽得到的迎賓曲。

  夏季是馬賽最美的季節,七月是它的黃金季節,遊人如織,這裡幾乎可以見到世界各種膚色的人。雖然老港西北側的新港海面更寬闊,堤壩更長,港中停靠的巨輪更多,但無論馬賽人還是遊客們,卻更喜歡老港那種古色古香。始建於一八四五年的新港並不算新,但較之于路易十二時代的老港,還是時尚了不少。何況老港除了因《基度山伯爵》而聞名於世的伊夫堡,還有同樣吸引人的隆夏宮。那古老的引水工程裝點著一尊尊精美的雕塑和一處處幽雅的庭院,是遊人拍照留影的好地方。老港的南邊還有馬蹄石鋪成的小廣場,金色的海灘,港中停泊的多是帆船,桅杆如林,別有一番韻味。

  老人們照例在廣場上散步,有互相牽手的老夫婦,也有牽著大狗小狗踽踽獨行的老人。卡努比埃爾大街上,三三兩兩的遊人持著相機或畫夾信步走來。當地的老人們是他們樂見的一道風景,老人們同樣樂得看到來自國內外的遊人。夕陽即將沒入海中,海裡仍有戀水的泳者。躺在沙灘上的泳者仍不願離去,為的是再多享受一會兒。

  從車站寬闊的大理石臺階上,緩緩走下了來自中國的女人周蓉。她在國內做副教授時的短髮已經蓄為長髮,如果不在頭頂用髮卡卡住,垂散著便有二尺長了。她的發質本來就好,不經常修剪可能會長髮拖地。在法國,到美髮店去修剪一次頭髮花費不小,華人社區理髮會稍微便宜點兒。她很少到華人社區去,怕萬一遇到國內的熟人,也不想認識華人朋友。她在舊貨市場買了一套理髮用具,從此以後,她和女兒玥玥的頭髮便都由她自己動手修剪。幾年下來,她的剪髮技術差不多達到專業理髮師的水平了。她和女兒的每一雙鞋,從裡到外的每一件衣裳,甚至生活用品,大都是她從舊貨市場買的。即使在舊貨市場買東西,她往往也要貨比三家,拿起放下。

  十二年裡,周蓉的法語水平完全可以與巴黎大學、格勒布爾大學、斯特拉斯堡大學、裡爾第一大學、裡昂第一大學等法國著名學府教文學和戲劇創作的資深教授們一比高下。她是具有語言天賦的女人,如果說諳熟某國語言是她安身立命的前提,那麼她會像中國古代的武林高手苦練高強武功般廢寢忘食、起早貪黑地學習。她意識到自己將要較長時間寓居法國,便下定決心學好法語。她有一定發音基礎,無須從字母開始,原先掌握的詞匯足夠閱讀一般法語書籍,完成一般寫作。她在精研深學法語的過程中產生了不少樂趣,如魚得水,甚至連一些法國人都沒有掌握的俚語,她也能脫口而出,運用自如。最讓許多法國人詫異的是,她對雨果、福樓拜、伏爾泰、盧梭、巴爾紮克、大仲馬等法國著名作家和思想家的作品爛熟於心,引用《聖經》語錄也是揮灑自如,這讓她周圍的法國人特別是知識分子都不得不刮目相看,心生敬意。其實,那對她並非難事,大部分法國名著她中學時代就認真讀過。追隨前夫馮化成去貴州之前,譯成中文的法國名著她幾乎讀遍了,摘抄了五個半筆記本的名言,甚至將那些筆記本帶到了貴州。在沒書可讀的年代,那些筆記本成了她手抄的「枕邊書」。一些同代人以自己能背多少偉人語錄而驕傲,她則經常背自己手抄的另類「語錄」,勞動時背,幹家務時背,哄孩子時還背出聲來。結果,當然「印在腦海裡」「融化在血液中」了。

  那些筆記本被她從貴州帶到了北京大學,帶回了A市。踏上前往法國尋找女兒的路途前,她似乎接受了某種神諭,又不遠萬里將這些筆記本帶到了法國。所以,她要做的事簡單多了——只要參照法文原著多讀幾遍就基本記住了。這帶來的益處毋庸置疑,她很快掌握了多於一般法國人的法語文學詞匯,也使她的法語文字表達更加優美,以哲理性見長。她深知「老本」對自己大有裨益,也很容易使自己故步自封,因為它們畢竟是來自法國啟蒙時期的名著,所以她又如饑似渴讀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以來的法語書籍,包括譯成法語的其他歐洲國家的文史哲方面的經典圖書。

  十二年時間並不算短,足以讓一個人發生判若兩人、一言難盡的改變。

  十二年前,在中國,她是A市一所名校才華外露的副教授,常常讓同事們羡慕嫉妒恨。十二年後,在法國,她是一個居無定所、始終沒有穩定工作的新移民,為了謀生不得不到處漂泊,收入忽多忽少,身份合法又不合法。

  周蓉的頭髮中有了不少白髮,顯然超過了她的實際年齡。

  她的容顏、體形卻並沒有發生多大改變,胖瘦適中。長年辛勞,促使她善於調節壓力,防止壓垮了身體。法國的牛奶相對便宜,牛奶成了她的日常飲品,也是她最好的滋補品。所幸她的胃腸也從未排斥牛奶,而牛奶也確保了她保持良好的身體狀態。

  她的臉龐依然動人,只不過一笑起來眼角就顯出魚尾紋。她很少笑,因為值得高興的事情還是太少。那樣一張臉與頭頂隱隱的白髮搭配在一起不大協調,女兒曾勸她染髮,不是為了顯得年輕好看,而是為了避免給人留下好看的老婦人印象。

  她也曾動過染髮之念,但知道自己屬￿過敏體質,未敢輕舉妄動。

  玥玥說法國的染髮劑很高級,不會讓皮膚過敏,當然得請專業技師操作。

  玥玥說服她並陪去了一次,她一聽價格轉身便走。她覺得太貴了,絕對不能接受。但她沒說價格問題,而說只要染一次就得經常染下去,一旦不染頭髮會更加難看。

  「媽不想讓自己的頭髮,成了咱們生活中必須經常認真對待的事。」她的話沒有餘地。她主要用法語與女兒交談,為的是提高女兒的法語水平。

  玥玥聽出了,那理由並不是她的真心話,而是她找來的冠冕堂皇的藉口。

  玥玥哭了,對她說:「對不起媽媽,太對不起你了,都是我不好,把媽媽拖累到了這種地步!我以後凡事一定聽你的,你怎麼說我就怎麼做!」

  當時,母女二人住在離巴黎不遠的小城魯昂,周蓉在那裡一家最大的瓷器店做推銷員。她不但法語好,英語也不錯,很快在招聘中脫穎而出。除了她的英法兩種語言水平和知識分子氣質,還因為她來自瓷器的故鄉中國,頗能講出一套鑒賞瓷器的知識。其實,那些來自魯昂市周邊小鎮和鄉下的女推銷員,對於這位工資高於她們的中國女人相當排斥,但她的業績受到老闆的公開肯定,而她的親和力也成功地團結了她們。她們後來讚歎說,如果只聽聲不見人,外國遊客會誤以為她是法語廣播員轉行,而她們自己只不過是普通法國人了!

  在魯昂,周蓉和女兒度過了一段舒心的日子。女兒准備考巴黎大學,需要她輔導。下班以後和節假日,她基本上都是做女兒的輔導老師。母女之間的種種誤解完全消除,她終於獲得了女兒的敬愛,在國內時也不曾那樣。

  一件母女二人都預想不到的事,讓她們不得不離開了魯昂,而且是潛逃式的離開。一位言談舉止都很紳士的六十多歲的英國老先生,居然為了周蓉離開了旅行團,打算在魯昂長住下去。起初,他經常光顧陶瓷店買些什麼。那些東西雖小,因為同時具有藝術收藏價值,價格不菲。他每次挑選時,都必聽周蓉的建議,向她討教關於瓷器的知識。

  不久,他邀請她共進晚餐,表達謝意。

  周蓉婉拒了兩次,第三次答應了。出於禮貌,同時也出於真誠的謝意,那位英國老先生已經買了五六千英鎊的精美小瓷器了。

  英國老先生在魯昂一家頂級中國餐館預訂了座位,其實周蓉母女從不到那條街上去,生怕邂逅國內熟人,因為世界實在太小了。

  在飯桌上,老先生自我介紹說,他是英國大不列顛博物館的退休研究員,研究古生物化石。他的夫人病故了,唯一的兒子繼承了他的專業,在劍橋大學做教授。他說自己的退休金較高,一個人住在倫敦一所大房子裡,與一條老狗為伴,他在風景優美的鄉村還擁有一幢別墅。

  緊接著,老先生也不給周蓉開口的機會,激動而熱烈地向她求婚。

  周蓉紅著臉,抱歉地說自己是有夫之婦。

  他不相信,因為她沒戴結婚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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