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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〇


  德寶開始說他們的來意,老太太曲秀貞的丈夫老馬同志病故了,她畢竟在醬油廠掛過職,所以醬油廠也接到通知,貼出了訃告——願意前去參加告別儀式的可自行前往,不組織,只給假。

  國慶問:「老太太今年多大歲數了?」

  德寶說:「當年五十三四歲,這都十四五年過去了,快七十歲了吧。」

  國慶說:「那就真是老太太了。」

  秉昆說:「是啊,咱們不都也往四十奔了嘛。」

  國慶奇怪地又問:「秉昆、德寶,你倆肯定是應該去的。人家老太太當年有恩於你們,而且你們也見過她老伴。如果呂川在,那也應該去。向陽和進步按說都應該去。龔斌瘋了,不提他了。可我和那老太太沒什麼來往,找我說這事幹什麼?」

  秉昆說:「有年春節,你和趕超倆不也跟我們一塊兒去過她家一次嘛。」

  國慶想了想說:「可咱們那次連門也沒進啊!趕超咱倆都沒跟那老太太說過一句話,以後也沒見過她。」

  趕超說:「那倒是。」

  秉昆說:「後來我和德寶也沒見過她。」

  德寶說:「情況是這樣的,因為我一直還在醬油廠,這十四五年裡,有些人一聽我說認識老太太,忍不住當我面罵她。她早年間肯定傷害過不少人,挺招人恨的。而醬油廠老人不多了,新人不知道她。我瞭解了一下,想去悼念她老伴的沒幾個。那幾個說要去的,估計也是找個藉口幹別的事去。如果在追悼會上醬油廠的人沒出現幾個,老太太一定會挺傷心的。」

  在白笑川家,夫婦二人也在討論同一件事。省市文聯都收到了訃告,老馬同志生前樂於與文藝界人士交往,自然是要告知的。

  向桂芳說:「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吧。」

  白笑川說:「我自己去不好吧?」

  向桂芳說:「有什麼不好的?不錯,那個曲老太太是向咱們道過歉,咱們也確實表示原諒,可這並不意味著咱們就非得去參加她丈夫的追悼會,有必要嗎?」

  白笑川說:「咱們要去追悼的是她丈夫,不是她。丈夫是丈夫,妻子是妻子,他們並非一個系統的幹部。她當年的所作所為她丈夫既沒參與,也不見得都清楚,應該把他們夫婦二人分開來看待才對。她丈夫一生從沒整過人,在歷次運動中人品沒污點,這是有口皆碑的。而且,人家生前保護幫助過不少文藝界人士。咱們就去追悼一位好人、一位文藝界的共同朋友,難道不好嗎?」

  向桂芳說:「多我不多,少我不少,誰愛去誰去,反正我不去。我去了,倒顯得太虛偽了。」

  白笑川說:「你看你,怎麼又和虛偽二字扯一塊兒了呢?如果你原諒她是真心實意,那麼你和我一塊兒去,恰恰證明你不是一個虛偽的人。可如果你對她只不過嘴上原諒,內心裡並不原諒,那等於承認自己不是一個真實的人了嗎?」

  向桂芳被他的話氣哭了。

  「我就是一個不真實的人,不行嗎?她把我的一生給毀了,她丈夫死了,還要我去參加追悼會,白笑川你太強我所難了吧?她親自上門來道歉,你也在場,你表示原諒,我能連你的面子都不給嗎?你一句又一句地替她辯護,怎麼就不考慮考慮我的心情?正好,她丈夫死了,她成老寡婦了,那你乾脆和我這個虛偽的女人離了,與那個真實的老太太結婚得啦!」向桂芳哭哭啼啼說完,起身到臥室裡去了。

  白笑川愣了愣,隨即跟進臥室摟著她的肩,溫柔地哄道:「你胡說些什麼呀,有些話是不能圖一時痛快張口就說的,會傷了夫婦感情。別哭了,我現在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了,咱倆都不去行了吧?來來來,我給夫人擦擦眼淚……」

  第二天早上,白笑川還沒醒呢,夫人把他輕輕推醒了。

  他問:「我打呼嚕了?」

  她說:「我想通了,還是和你一塊兒去吧。」

  他問:「怎麼就想通了?」

  她說:「如果我能連她丈夫的追悼會都參加,我就再也不恨她了。心裡沒了恨,咱倆後半生就會更幸福。」

  「想通了好,想通了就多睡會兒。」白笑川溫柔地把夫人摟在懷中。

  老馬同志的追悼會莊嚴肅穆,很隆重。他的遺體覆蓋著黨旗,在省裡,那是最高規格的追悼會,可謂極盡哀榮。

  老馬同志的兒子兒媳和孫子孫女從香港趕回來了。

  老馬同志的兒子在香港的公開身份是「大陸商人」,一家住在富人區,家裡有菲傭有家庭廚師,過的是地道的資產階級生活。老太太看不慣過不慣,也找不到在內地的好感覺,所以只去過香港一次,在兒子家住了不到一個月就回來,再也不願去了。

  老太太對追悼會的規格極滿意,但內心裡卻不無顧慮。

  她去得早,看了一遍花圈。該送的單位都送了,主要都是沖著她丈夫送的。沖著她送的只有一個花圈,是法院系統送的。

  醬油廠沒送花圈。

  法院系統只來了三位領導,一位高層,兩位中層。他們在貴賓室向她表示了一番慰問就走了,說因為工作忙,不參加追悼儀式。她感覺他們說的是真話,卻也認為未必全是真話。她當年判過的案件中,如今平反的比例很大。特別是近十年中一些從大學分配到法院的年輕同志,似乎把她視為當年濫權的反面典型。這讓她的自尊心極受損害,每年一次法院系統的離退休老同志春節茶話會也是能不去就不去了。

  遺體告別儀式是按單位或系統進行的,法院系統沒有人參加,如果醬油廠再沒有人來,那就沒有人是沖著與她的感情來了。

  老太太很擔心這一點。那會讓她太沒面子。別人怎麼看,她倒不很在乎。她在乎的是兒媳婦也許會把她的人緣看低了,也怕兒媳婦以後在兒子面前更加趾高氣揚。兒媳婦也是高幹家女兒,眼裡揉不進沙子。在這種特殊場合中,她會像觀察員一樣對公公婆婆的聲望得出結論。

  周秉昆他們被保安攔住了。

  不少領導要前來悼念,所以有較嚴格的保安措施。幾乎都是集體來的,年齡也都在中年以上,每一位都氣質不凡,不是幹部也是知識分子或文藝界人士。秉昆他們太與眾不同了,一看就是老百姓,不可能不引起保安們的懷疑。

  保安問他們誰是帶隊的?

  他們只得公推秉昆。

  保安問他們是哪個單位的?

  秉昆只得說是醬油廠的。

  保安手中有幾頁打印紙,看了看說醬油廠不在上面。

  秉昆只得求保安去向老太太轉告一下,他說只要老太太知道他們來了,肯定會允許他們參加悼念的。

  畢竟是追悼會,不是與領導們看同一場演出,保安們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很人性化,居然真去通知老太太了。

  老太太聽說他們來了,臉上的悲容竟為之一褪,要見他們。於是,他們被引到了貴賓室。老太太正與什麼領導在低聲說話,見到他們,中斷了交談,從沙發上站起來,向坐在貴賓室的人物鄭重介紹了他們。除了國慶和趕超,她竟能說出他們所有人的名字。

  她把秉昆他們介紹為「我和老馬共同的青年朋友」。

  秉昆說:「我們都不是青年了呀。」

  她說:「在我眼裡你們永遠是孩子啊。」

  她誇獎他們當年都是好青年,感謝他們對她在醬油廠工作期間的支持和多年來給予她的珍貴友誼。

  那時,與其說秉昆他們受到了高規格的對待,不如說由於他們的出現,老太太在眾人心目中形象陡然高大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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