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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〇


  秉昆覺得師父如同福爾摩斯,只要是引起他注意的客人,不必親自接待,望著對方上得樓來選包間、看菜譜、點菜的過程,就能從他們的舉止和簡短的話語中將他們屬￿哪一類人判斷個八九不離十。與師父的能耐相比,他自己註定了永遠都是「華生」。

  新一茬客人大抵是斯斯文文、彬彬有禮之人,對服務員的態度都很紳士,言行得體而低調。他們稱呼服務員「您」,即使接過熱手巾後也會習慣地說句「謝謝」。他們親昵地叫服務員「小妹」,這讓年輕的服務員們受寵若驚。與他們相比,本省本市某些工廠裡的頭頭腦腦簡直就是「大老粗」了。後者幾乎都是大嗓門,動輒對服務員呼來喝去的,稍不順心,往往還拿服務員撒氣。後者的吃法那真是胡吃海喝,經常吼吼叫叫地劃拳行令。最被服務員們瞧不起的是他們當著客人的面打包。打包當然是應該提倡的,但也不能當著客人的面呀!——「那菜給我裝上,我先說的!」某些隨從往往還當著客人的面這麼爭。連服務員有時都看出來客人們是瞧不起的。那樣一來,誰還願投資合作呢?

  其實服務員們是不歡迎打包的客人的。如果每一撥客人走後餐桌上只剩下了空盤子空碗空酒瓶,那服務員們不也就只能兩手空空地下班了嗎?或者說,起碼「和順樓」的服務員內心是不怎麼歡迎走後餐桌上什麼都不剩的客人們的。

  而對服務員以「您」相稱,有時還親昵地叫她們「小妹」的新一茬客人們,則從不打包。他們每頓點的菜不少,但顯然不是為了胡吃海喝,而是為了擺滿一桌子好看。並且,他們習慣於每次從最貴的點起,象徵性地點幾樣便宜的家常菜是為了葷素搭配。酒也是每次都必上的,當然是「和順樓」所能提供的最好的酒。

  他們點得多,吃得少,淺嘗輒止,都像美食家。

  他們飲酒適量,從不死乞白賴地相勸,彼此敬酒也就是舉一下杯意思到了而已,更不劃拳。

  他們走後經常剩一桌子菜,並且會歉意地說:「不好意思,可不是嫌菜做得不好啊!」

  服務員卻會眉開眼笑,內心歡喜。

  秉昆們突飛猛進地胖起來,正是歸功於他們的頻頻光臨。

  秉昆起先不參與瓜分他們的剩菜。他是副總經理,也那樣頗覺難為情。

  有一次,白笑川問他:「你嫌棄呀?放心,他們都是比你講衛生的人。何況人家都用公筷夾菜,有的菜根本就沒怎麼動過。」

  秉昆承認他們都是些特紳士的客人。

  他說:「我不是身份在這兒哩。」

  白笑川說:「論身份我可是正的!忘掉咱倆的鳥身份。我還往家帶呢!這些日子我盡喝好酒了,你師母吃我帶回去的東西都快營養過剩了。為鄭娟和你兩個兒子著想,你得把那點兒不好意思變成好意思。」

  秉昆也參與瓜分了。懷著對新客人們的敬意和感激,有時他很願意親自充當他們的服務員。

  從他們的交談中,秉昆聽出他們到A市來究竟想要辦成什麼事了。原油、煤、木材、大豆……本省的好東西都是他們經常在飯桌上說到的,對於本省曾經馳名全國的工業產品如軸承、各類發動機、車床上用的各種型號的刀具以及亞麻布匹,他們也極感興趣。相應的,自然便談到列車車皮條子管用不管用、省市哪一級領導做得了主這樣一些話題。

  一想到自己和許多百姓人家燒不上好煤挨凍也許與他們有關,秉昆對他們又不免嫌惡起來。

  他問白笑川:「那他們就是人們常說的『官倒』了?」

  白笑川說:「你還真悟出點兒門道了。」

  秉昆又問:「可他們都不像官呀!」

  白笑川說:「你要是以為『官倒』就是官們親自『倒』,那又幼稚了。」

  秉昆想了想,接著問:「既然他們會『倒』,咱們當地也需要把一些資源產品銷售出去,搞活本省的經濟,那他們的作用不也挺好的嗎?」

  白笑川說:「要看怎麼來論這種事了。稀缺物質一向是由國家壟斷的,也是由國家這裡調撥一批那裡調撥一批來賣的,所以叫統購統銷嘛!不是說這對發展經濟有多麼好,如今稍有思想的人都看出來了並不好,把經濟該有的市場活力給統死了。但是,人們也都會在頭腦中問一個為什麼,為什麼有些人現在可以倒賣那些稀缺物資?還有化肥、棉紗、礦藏,國內還不夠用呢,他們一倒能倒到國外去。還有緊俏商品呢,比如好賣的煙酒什麼的,允許誰倒不就是允許誰發財嗎?在古代,這種行為叫『私販禁貨』,那是要殺頭的。普通人是絕對倒不成的,沒批條啊。為師也不算很普通的人,那也搞不到批條。你哥你嫂子、你姐你姐夫夠不普通的了,他們也肯定搞不到。」

  「那怎麼有些東西壓在有些廠的倉庫裡,一壓二三年賣不出去,他們一『倒』就出去了,廠裡還得千恩萬謝的?」

  「是啊。可不得千恩萬謝哩,積貨變成現錢了,可以給工人發點兒工資了!那些工廠的頭頭腦腦就要問自己個為什麼,怎麼國家一說讓自己找市場,那些頭頭腦腦就蒙了,那些搞推銷的二大爺就變成廠裡白養的人似的了?」

  「我聽我朋友國慶和趕超說,有些自稱神通廣大的人,其實把出廠價壓得很低,還能轉手賣高價……」

  「還能給廠裡的頭頭腦腦一些回扣,對不對?」

  「對,所以有人說這是一舉四得——買方買到了自己不容易買到的東西,倒賣的人塞鼓了自己的腰包,廠裡的頭頭腦腦的收入變相提高了,工人們工資有了。師父你怎麼看呢?」

  「我的看法很明確啊,腐敗就會蔓延啊!」

  「可也有人說腐敗沒什麼可怕的,腐敗是搞活市場經濟必不可少的潤滑劑——師父你又怎麼看呢?」

  「我看……我的看法哩……那都是些渾蛋王八蛋啊!」

  白笑川忽然從嘴上取下煙斗,高喊一聲:「我操他們八輩祖宗!」

  當時不在飯點上,沒客人聽到。樓上樓下的服務員們,都從上下左右呆望著他。

  白笑川又小聲對秉義說:「這就是為師的立場。」

  接著,他朝受驚的服務員們連連揮動握著煙斗的手說:「沒事沒事,突然想開開嗓子。幹你們的活!」

  在與師父白笑川管理「和順樓」的日子裡,秉昆覺得自己受益匪淺。以前師徒倆聊的話題僅限於曲藝和曲藝界,所謂人情世故而已。師徒二人成了「和順樓」的經理、副經理後,常常就聊到國計民生,別看師父平常一副對任何事都很看得開的樣子,其實骨子裡也是憂國憂民,憂得深,看得也深。

  然而,秉昆也就更多了些憂鬱,這些憂鬱源於對自己的、親人的、朋友們的以及下一代人命運的擔憂。

  那天晚上,服務員們全都下班後已經十點多了,他仍要求師父留下來。

  秉昆說,如果不與師父再聊聊,他會憋悶出病的。

  談話基本上還是他發問師父回答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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