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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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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 第十五章 春天來了。 春天,到底還是來了。 某一個季節會姍姍來遲,卻從沒有哪一個季節能蓄意不至。細想想,海誓山盟不大靠譜——滄海桑田往往也是瞬間之事,地老天荒可謂永恆,但物是人非鬥轉星移,變化真是不可阻遏。 春天是地球上所有生命期盼的季節。夏季爛漫熱烈,牽著的可是春姐姐的手。踏春也是覓夏的另一種說法。 A市的春天比歷年都來得遲,三月下旬居然降了一場大雪,有幾天氣溫又冷到了零下二十四五度。那幾天一過去,天氣一下子變暖了。 如同一列晚點的列車突然提速想要正點抵達終點站似的,人們還沒從多雪寒冷的冬季緩過神來,春季便以猝然到眼前的方式無言地宣佈——我來了! 從三月下旬到四月中旬,天氣一日比一日暖和。A市冰雪融化的積水到處都是,對人們出行造成了極大妨礙。不論是上班族還是上學的學生,都不得不穿上了夏季大雨後才穿的防水靴。 光字片的情形比往年更糟。光字片的泥濘程度,甚至超過了「二戰」紀錄片中德軍曾在蘇聯大地上經歷的泥濘。光字片人家的大人和孩子,那二十多天裡生活得也很狼狽。小孩子還好說,吃喝拉撒全在家裡,不出門就是了。中小學生也好說,幾所學校臨時放假。大人們卻不能不上班,一回到家裡就不出門也太失家長的尊嚴。即使出去上廁所,幾處東倒西歪的公廁經過冰雪水灌,都滿得浮悠浮悠的,上公廁對大人們來說也成了一件危險事。許多光字片的大人穿的防水靴那些日子裡根本就沒弄乾淨過,一出門全是泥靴。 市政府調給共樂區幾輛卡車,特批了一批磚。有些區幹部跟著滿載新磚的卡車到處轉,見著哪些地方泥濘得不成樣子,便命車停住,指揮跟車的環衛工人往泥濘中墊磚。往光字片的泥濘中墊的磚最多,因為光字片的街道坑凹多,有的地方需要墊兩層磚。 共樂區的群眾很感激。 春天來了。嚴寒終於過去,天氣逐漸暖和,人們的情緒也變好了。 至於泥濘,與剛剛度過的嚴寒相比,那又算得了什麼呢?何況黨和政府並沒有坐視不管,而是在積極主動地想辦法。 一天,秉昆回到家裡,鄭娟背著兩個兒子悄悄問他:「別人家一到了晚上就偷外邊那些磚,咱家也把就近的磚往回搬幾塊行不?」 秉昆說:「不許。別人家怎麼樣咱們不管,咱家人不可以那樣。都那樣,不是白墊了嗎?不是又不好走了嗎?」 鄭娟說:「可別人家不這麼想啊!反正泥濘一干,那些磚也不會再有人拉回去了。下手晚了,都成別人家的了。」 秉昆說:「現在泥濘還沒幹。」 鄭娟說:「都是新磚。」 秉昆聽得起疑了,沉下臉問:「你是不是已經往家搬了呀?」 鄭娟只得承認,她和兩個兒子弄回家了二三十塊。 秉昆問放哪兒了。 鄭娟就指——有的摞在桌子底下,有的墊在箱子底下,都用布簾遮擋著,還有的埋在煤堆裡了。 秉昆說:「難怪咱家有了一股不好聞的味兒。」 鄭娟說:「別人家那味道也好聞不了多少。」 秉昆生氣了,訓道:「我再說一遍——別人家是別人家,咱們家是咱們家,咱們沒必要跟別人家照樣學樣。」 秉昆生氣另有原因。共樂區光字片的街道如此泥濘不堪,他無法再騎自行車上班,每天得提前一個小時出家門。從「和順樓」回到家裡也便晚了一個小時。區裡派人往泥濘中墊磚,作為家住光字片的人,他也心存感激。畢竟,未等光字片的人們集合起來到區政府市政府門前靜坐,區裡起碼把該做的事做在前邊了。當下,也只能做到那個份上。有人把墊在泥濘中的磚往家裡搬,他是知道的,甚至看見過,而且看見的不是別人,是春燕她二姐和二姐夫。他們被他見到了一點兒都不害臊,還厚著臉皮跟他打招呼呢。他當時說:「那樣的磚弄回去多髒啊!」春燕她二姐夫卻說:「髒也是好東西,夏天用水衝衝就見新了。」他快到家時,一腳踩向白天明明墊著磚的地方,不料踩了個空,撲哧踩到泥濘中,險些跌倒。當時不由得對那些貪小便宜的人內心罵出了髒話,及至明白了是自己妻子帶著兩個兒子幹的事後,他自然生氣。 他本是高興而歸的,因為從「和順樓」拎回了些飯菜。都是名廚做的,妻子和兩個兒子一年到頭吃不到幾次。同樣是雞鴨魚肉,自己家在年節也做不出那種好口味來。何況還有兩隻大對蝦和幾條海參,那可是妻子兒子從沒吃到過的東西。「和順樓」的生意依然紅火,天一轉暖更紅火了。韓社長的經營思路是走高端路線,菜譜越上檔次越好。為此,他派人專門去大連採購海鮮,去省內外山區買山珍野味。麅子肉和野雞、野豬肉在「和順樓」的菜譜上已不算稀罕,最新增加的菜品是「飛龍戲猴」。猴非指猴子,而是大個的猴頭蘑,絕對野生的。「飛龍」是一種少見的鳥,也就半斤來重,估計一隻「飛龍」僅能剔下二兩多肉,但據說極其鮮美。秉昆自己一口沒吃過,只是聽客人們讚不絕口。還聽他們說,世上關於美食的那句「天上龍肉,地上驢肉」的「龍」,其實正是指的「飛龍」。那麼珍稀的東西,一般是不會炸炒了來吃的,基本是燉湯。秉昆喝過一小碗湯,確實鮮美,卻並沒感覺比燉得好的雞湯好喝多少。「飛龍戲猴」一上了菜譜,「雁肉燉豬蹄」就顯得不怎麼上檔次了。 周秉昆胖了,腰粗有肚腩了,體重增加十幾斤,臉盤大了,紅光滿面。師父白笑川也胖了,「和順樓」的每個人都胖了。胖得最明顯的是國慶他姐,不再是從前那個臉色灰黃面容憔悴的女人了。身子圓了一號,紮不了小圍裙,得紮大圍裙了。 這要感謝「和順樓」的顧客們。他們的成分變了,以前的廠長副廠長們少了,經常有些身份不明的人士光臨。雖說身份不明,但看上去都非等閒之輩。他們的年齡大抵與周秉義差不多,偶爾也有女性出現在他們中間,年齡則與周蓉不相上下。他們口中常常不經意似的說出一句語焉不詳的話——「你家老頭子」或「我家老頭子」,說時有種意味深長的否定口吻,如同在說過時落伍了的前朝遺老,卻也不乏那麼一份得意和自滿,仿佛在談什麼古董,雖然並不直接就是黃金或鑽石、珠寶,但其文物價值還是舉世公認的。如果說的是「我們老頭子」或「你們老頭子」,那麼老頭子的概念就截然不同。白笑川告訴秉昆,後一種老頭子已不是指父親們,而是指大官們了。那麼說的人可能是秘書,也可能是下屬。 「和順樓」新客們的京腔語調明顯,偶有操南方口音或說不清東南西北的異地口音者。他們中有人出現兩三次,以後就不再來了,也有的接連一個星期乃至更長的日子每天都在「和順樓」吃午飯和晚飯。 秉昆認為,從他們的種種表現來看,應該都是入住北方賓館的客人。 白笑川說:「那是肯定的,本市最好的賓館哩。」 秉昆奇怪地問:「賓館的伙食也很好啊,為什麼非到咱們這兒來吃呢?」 白笑川說:「當然是不願受到關注囉!北方賓館那是省市領導經常設宴招待客人的地方,外賓會出現在那兒,中央領導也會出現在那兒,而他們的事要儘量避人耳目進行。再說,咱們『和順樓』的菜比北方賓館有特色,咱們是後來者居上啊!」 「他們來咱們東北幹什麼呢?」 「別問我,你自己有耳朵,留意聽聽就明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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