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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九


  秉義又接著洗,他聽到冬梅在樓下對她母親嚷:「今天他冒了多大的危險!同事都說我差點兒成了寡婦!儘管是開玩笑的話,那也夠我心驚肉跳一陣的。秉義他就不是個官迷,不當那個正廳級書記我們的日子也過得挺好,從沒覺得少了點兒什麼。都是你這個當岳母的不安生,非把女婿往火坑裡推!……」

  「郝冬梅同志,我提醒你,在家裡跟你媽說話你也要注意!你不是在一般人家裡,你媽也不是一般的媽!你別忘了這家裡還有小菊這麼一個老區農民的代表,還有玥玥這麼一個下一代。明明是新中國的一個軍工大廠,是做出過重要貢獻的廠,怎麼在你看來就成了火坑?不過是轉型期遇到了難邁的坎,它就成火坑了嗎?他冒了多大的危險?他不是沒缺胳膊沒掉腿囫圇著回家了嗎?對方又不是兇惡的敵人,只不過是一時想不開的老工人。如果他那都成了冒險了,我們這些人當年闖龍潭入虎穴的事又該怎麼說?一些革命小說電影你是白看了。那可並不都是瞎編的!」從聲調聽得出來,她老人家也大動肝火。

  秉義趕緊擦了擦身,穿上浴衣趿上拖鞋奔下樓。浴衣拖鞋這兩樣東西,是他住過來後才享受到了的奢侈之物。

  客廳裡,冬梅已在衝突中敗下陣,被母親一陣火力壓制住了,悶聲悶氣地坐在沙發上一聲不吭。母親佔據了制高點,易守難攻,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絕非冬梅那種個人小道理的有限彈藥所能對抗。

  小菊和玥玥隱在客廳門左右,都在屏息斂氣地偷聽。

  秉義剛進入客廳,岳母便朝他招手道:「冬梅說你掛彩了,讓我看看。」

  「算不上掛彩,小事一樁。」秉義彎下腰,讓她看自己的左眼眶。

  老太太看後說:「同意你自己的結論,算不上掛彩。掛彩是指有傷口流血了,你這又沒傷口又沒流血的。」

  冬梅嘟噥:「我沒用掛彩這個詞。」

  老太太頂了一句:「你沒說的一個詞,我說是你說的了,那又怎麼樣啊?這是在法庭上嗎?你跟你媽矯情一個詞到底說沒說有必要嗎?」

  秉義趕緊打圓場:「沒必要沒必要,媽,你別跟冬梅一般見識,她不是沒你那麼高的境界嘛!她替我擔驚受怕,這你也應該理解她。」

  老太太問:「她說你根本不想當官,是這樣嗎?」

  冬梅忍不住聲明道:「我說他不是官迷,和他想不想當官意思完全不同。」

  老太太對她的話根本不理睬,連目光都未瞥過去一下,注視著秉義期待他的回答。

  秉義說:「是啊是啊……其實也不完全是那樣……以前是那樣,自從到了那個廠,現在我很願意當好那麼一個歷史光榮的軍工廠的黨委書記……」

  老太太說:「這話我愛聽!否則你能對得起党多年的培養嗎?專車是白坐的嗎?『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話說的是兵。『水不激不躍,人不激不奮』,這話是小說裡寫的,党對幹部往往就如此,不激都疲遝了。別以為只有你們讀書,解放後我也是看過幾本的,並沒有看過就忘!周秉義同志,我要以一名老幹部的身份跟你說,優哉遊哉地當清閒幹部確實也可以,解放後我就是那麼一路當過來的。我身體不好,不得不那樣,而且我也有資格那樣。可你沒我那種資格。你年輕,文化水平高。如果你也拈輕怕重,那是占黨的便宜!給你那個書記當是党在激勵你,你應該一奮再奮!」

  冬梅不愛聽地將身子轉向另一側。

  秉義說:「對,對,媽說得完全正確,我絕不會辜負黨對我這種激勵。」

  正在這時,電話鈴響了。

  冬梅抓起電話一聽,是傳達室打來的,通告周蓉來了。冬梅馬上叮囑傳達室,趕快請她進來。

  周秉義心中不安,唯恐周蓉到後,也與岳母句句抬杠,剛平息下去的戰火死灰復燃。

  冬梅起身準備去迎,門鈴響了。

  秉義多慮了,周蓉的光臨沒讓老太太多了一個論敵,反而讓氣氛頓時輕鬆和諧起來,門外的玥玥和小菊也敢邁入客廳了。

  周蓉是周家第一個也是第一次來到郝家的親戚。此前,她連和女兒見面也是通過哥哥約在外面。

  周蓉首先代表周家向老太太表示感激,感激培養了一位好媳婦好嫂子。接著,她感激冬梅母女對玥玥無微不至的關懷和教導,一再表達自己作為玥玥母親的慚愧。她明明是聽到了一些添油加醋的傳言才來登門探望,卻隻字不問哥哥的事,甚至連目光也不怎麼往哥哥身上落。

  她真誠地說,自己成為不速之客的原因,那就是再也無法克制走親戚的強烈願望。

  這種說法乍一聽顯然站不住腳,但她接著給出的解釋卻又能自圓其說。她說,因為哥哥一直向周家人強調革命的老媽媽喜歡獨處享受清靜,他們周家人不忍前來打擾。自己不請自來,是因為她過幾天就要與博士生導師一起去法國做文化交流,為期一個月,她希望能與親友分享自己的愉快。

  「秉義,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難怪以前你們周家的人從沒來過。有時我心裡還挺納悶,為什麼呢?現在明白原因了,敢情你一直在有意無意地阻止著。」老太太責備起來。

  秉義只有乖乖認錯。

  周蓉以同樣真誠的語言和表情誇讚老太太氣色好、氣質好、髮式也好,讓這位革命的老媽媽的自我感覺異乎尋常的好。

  她送給老太太的見面禮是一冊一九八〇年以來的中央文件彙編典藏本,說是請人從北京排隊買到的,很有紀念意義。實際上,這是前夫馮化成寄給她的,他倆還時有書信聯繫。他寄給她那冊文件彙編本身不是目的,只不過是用它夾寄幾枚香山紅葉,還有一雙氈鞋墊和一枚竹髮卡。周蓉說,那雙鞋墊可不是一般的氊子做的,是用新疆卷毛羊的毛壓制而成的,考慮到老太太長期坐輪椅,血脈不暢,足底保暖尤為重要。常見的塑料髮卡容易與頭髮產生靜電,進而引起皮膚過敏,還是用竹髮卡好。

  禮輕情義重,周蓉的話語和表情溫暖人心。老太太深受感動,她當即就從頭上取下塑料髮卡戴上了竹髮卡。

  玥玥和小菊都拍手說,好看好看。

  冬梅望著小姑子周蓉,仿佛不認識她了。

  老太太弦外有音地說:「問題不在於好看不好看,問題在於誰想到了做到了,而誰更應該想到做到卻根本沒想到做到。」

  秉義便又連連檢討。

  玥玥和小菊則趕緊一左一右蹲在老太太跟前,將鞋墊替她墊在鞋裡。

  老太太說:「真暖和。」

  冬梅說:「才著腳一秒鐘,神了。」

  老太太仍不理女兒,她問周蓉:「你沒聽說你哥的事?」

  「聽說了啊。」周蓉一邊回答,一邊向嫂子丟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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