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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三


  §中部 第十三章

  周秉義出任軍工廠黨委書記這件事,岳母金月姬施加了一定影響。

  當時,各級政府機關都在落實幹部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的政策。

  一九八七年九月的一天,乘著冬梅不在家,冬梅她媽支開玥玥,與女婿進行了一次簡短談話。對周秉義而言,這是具有歷史意義的談話。

  老太太說:「秉義呀,你對自己今後進步的方向,有過什麼考慮沒有啊?」

  秉義習慣地說:「沒什麼考慮,聽組織安排吧。」

  老太太說:「你這是對組織說的話,我不是組織。自家人談話,我要聽到你內心的回答。沒什麼考慮是不對的,有所考慮並不就是有私心雜念,組織也是盡可能尊重幹部個人願望的嘛!完全沒什麼考慮這種話不可信,跟媽說說你內心裡的真實想法。我需要有所瞭解,也應該有所瞭解。」

  秉義意識到,這次談話非同以往的嚴肅性。

  老太太說:「我只有冬梅一個女兒,我確實是把你當兒子看待的。如果有冬梅她爸在,你今後的前途根本不必我過問。冬梅她爸不在了,你的事我不得不操心。」

  秉義便鄭重地說:「媽,我當年報考北大哲學系,是希望能在大學教哲學。北大將我調配到了歷史系,我的想法並未改變。回到省裡成了文化廳幹部,是當時情況決定的。現在,如果讓我個人考慮,那麼我的願望有兩條,首選還是希望到大學去,不是去當幹部,而是去上課教書。如果不能,我就希望能做經濟管理工作。當前,國家的當務之急是把經濟搞上去。工廠倒閉,工人失業現象如此普遍,誰都沒法裝作沒看見。我寧肯去當一個瀕臨倒閉的小廠廠長,讓它起死回生,讓一些工人捧住飯碗,而不願再當什麼文化廳的副巡視員了。儘管我不是混著當,可有時捫心自問,還是會有種混的感覺。」

  老太太說:「你能把內心裡的想法說出來很好。你不說,我就無法知道。到大學教書的念頭從此斷了吧,你妹已經是副教授,冬梅也在大學裡做行政工作。咱們兩家三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兒女,沒必要往大學紮堆兒。你是幹部家庭的女婿,既然已經是幹部,就替我們這邊把幹部家庭的門面撐下去吧。秉義,你對我們這邊的家是有義務的。如果你也成了教育工作者,那我住在這個院子裡就找不到感覺。你的後一種想法我支持,不能一直待在文化圈裡當幹部。好了,我明白你內心的真實想法了,就說到這兒吧。」

  晚上,秉義向冬梅做了枕邊彙報。他討教道:「你媽什麼用意呢?」

  冬梅說:「估計也沒什麼用意吧,她可不就是把你當兒子一樣看待哩!無非對你的事表示一番關心,挺正常的。如果從來不問,反而不正常了。」

  聽冬梅那麼一說,秉義也不尋思了。

  「十一」前一天上午,省委組織部一位副部長和一位處長照例前來慰問。寒喧過後,老太太鄭重地問:「我女婿周秉義這個文化廳的副巡視員,表現到底怎麼樣啊?」

  兩位客人都說表現良好,善於做思想工作,考慮問題全面周到,解決問題能力強,從沒聽到過任何關於他的負面議論。

  老太太又問:「要是真像你們誇的那樣,他都頂著副巡視員的頭銜晃蕩幾年了,為什麼就一點兒沒進步啊?」

  處長看一眼副部長,明智地緘默了。

  副部長吞吞吐吐地說:「這……具體情況我不是太清楚。工作有分工,像秉義同志那個級別的幹部任免、調動,得上省委會討論。如果您有什麼意見,我一定替您帶回去。」

  老太太說:「千萬別用『意見』兩個字,那我可擔待不起。現在中央特別重視幹部隊伍的年輕化知識化,從中央到地方,組織系統的工作開展得有聲有色,省裡也是如此,作為一名老黨員完全擁護,我替党高興。我家沒兒子,只有一個女兒,不是當幹部的料,沒有培養前途。周秉義卻不同,才四十出頭,年富力強,而且文化程度高。女婿雖然有別于兒子,我卻是拿他當親生兒子看待的。何況,他與我生活在一起,我對党的忠誠時時處處影響著他。目前處於改革轉型陣痛期,積重難返,百業待興,我有心把女婿像當年的革命家庭送子參軍一樣往前線上推。在党和國家急需年輕幹部勇挑重擔的今天,他沒有什麼理由繼續在調研員崗位上逍遙自在,那會讓我備覺慚愧和內疚。你們二位能理解我的意思和心情嗎?」

  老太太畢竟是做過大大小小許多場報告的人,她有所準備,自己的話該怎麼說打過腹稿,單等有人來慰問時能說得發乎情合乎理、滴水不漏。

  兩位客人一次又一次對視,一次又一次點頭。

  「十一」後不久,組織部的一位副部長打電話到家中,告訴她組織上很重視她的意見,很重視她的女婿周秉義的工作安排問題。何況周秉義方方面面都很優秀,當然是後備幹部梯隊成員,請她只管放心……

  後來,就有了組織部與周秉義的談話。組織部領導告訴他,準備任命他為軍工廠黨委書記。

  事發突然,周秉義備感意外。

  組織部領導問:「你岳母沒對你說什麼嗎?」

  周秉義搖頭說,自己事先沒從岳母口中聽到過任何信息。

  組織部領導看出他說的是誠實話,對老幹部遵守組織原則的好傳統感慨了一番之後,又問:「想要到企業做廠長不正是你自己的願望嗎?」

  秉義說,自己想要當的是小廠廠長,七八百人不超過千人的那類廠的廠長。軍工廠三千多人呢,又處在轉型艱困期,他怕自己擔不起那麼重的擔子。

  組織部領導解釋說,七八百人的工廠廠長多是處級幹部,他已經是副巡視員了,任命他擔任處級廠的廠長不合適。軍工廠是幹部高配企業,是由中央和省裡雙重領導的正廳級單位。中央下達生產指令,與省裡共同任命幹部。中央有關部門已經調閱過他的檔案,對他很滿意,特別讚賞他檔案中「善於做群眾思想工作」一條,並對省裡為軍工廠選拔到一位稱職的黨委書記給予肯定。

  「秉義同志,請理解我們組織部門的難處。如果我們事先徵求了你的意見,你高興地接受了組織安排,中央有關部門的領導卻提出異議,那就很被動。如果中央有關部門和省裡兩方面都認可你,你個人打退堂鼓,我們組織部門也不好安排,是不是?」組織部領導見他還是有些發蒙,又說,「軍工廠的老書記一年前就該退休了,因為沒物色到雙方都滿意的幹部,老書記身體不好,他還一直在崗位上撐著。你去上任了,你的正廳級也就解決了,這正好是個機會,你岳母對這件事很重視的。」

  周秉義聽了最後一句話,臉唰地紅了。

  也完全是為了早點兒結束他毫無心理準備的談話,周秉義立刻做出了「服從組織安排」的表態。

  周秉義剛一進家門,岳母的輪椅便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老太太說:「猜到是你回來了。」她笑得有幾分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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