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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二


  父親說:「你如今是知識分子幹部,批評我不敢當,但我要提醒你別忘了,你只不過是暫時住在丈母娘家,這與倒插門不同。如果你是倒插門女婿,那你當然就是丈母娘的半個兒子了。可我同意你去當倒插門女婿了嗎?從來沒有吧?那麼,你周秉義完完整整的就是我們周家的兒子!所以你也就只能有一個媽!你回來了就是我們周家一個完整的兒子回來了。在這個家裡,媽就是媽,丈母娘就是丈母娘,混著說它就不對。這是原則問題,明白嗎?」

  「明白。」秉義的臉更紅了。

  「你丈母娘沒來過,我挑理了嗎?沒有!我才不挑那個理。我並不希望你丈母娘坐的小車開到咱們周家這破房子前,何況那也不是容易的事。她若真來了,待會兒就走我沒面子,待時間長了我沒那麼多話跟她聊。我也從沒想過去看她。你都住到她那邊兒去了,我去不去看她有什麼呢?我這輩子沒往大幹部家去過一次,我不願為你這個兒子破了我的例。所以,兩邊不見也罷。你這麼代話給她——我對這個兒媳婦很滿意,冬梅一點兒沒有高乾女兒的毛病,證明她教育得好,我對她表達敬意。我們周家很有出息的長子做了她女婿,我認為也是她們母女倆的光榮!」周志剛的臉也紅起來,說得有些激動。

  秉義說:「爸,最後那句,可以免了吧?」

  「為什麼?不能免!我周志剛是工人階級中的先進模範,論革命資歷我比不上她,但要是比獎狀,我得的肯定比她得的多!你也很優秀嘛!冬梅嫁給了你也是她的福氣嘛!你自己不要在高幹兩個字面前矮半截!那不就成了下賤了嗎?就照我的話說!」周志剛說得擲地有聲。

  後來,秉義聽周蓉說,按民間規則,從親家禮節上講,女方的父母應首先到男方家拜訪一次。只有這麼一來,親家之間才有了以後走動的前提。他們的父親,其實內心裡特別希望冬梅母親能屈尊光臨一次。高乾親家母從沒禮節性地拜訪一次他這位親家公,這讓他覺得在街坊四鄰跟前很沒面子。如果讓他沒有前提主動去看望冬梅她媽,他會大為光火的。

  周志剛對玥玥住到親家母那邊去不但不反對,反而特支持。秉義以為,肯定是由於周蓉做了大量的思想工作,周蓉說並沒有。她說,生活在一個良好的環境中有益於下一代的身心成長,這個道理不必別人指點,父親也是懂得的。在周蓉看來,父親希望玥玥的性格以後不像她,而是像冬梅,所以他希望外孫女住過去後能多受到兒媳婦好性格的影響。

  離開姥姥姥爺家成了大舅媽家中的一分子,玥玥有了屬￿自己的房間,不再睡火炕而睡單人床,有屬￿自己的書架、衣櫥和箱子,每天早上可以喝到一杯牛奶吃到一個雞蛋。如果她喜歡的話,每天晚上也可以泡一次熱水澡。她對泡澡格外享受,因為自幼生活在貴州,她對火炕一直不適應,總流鼻血。睡在漂亮的俄式小床上,不上火,也不流鼻血了。那是大舅母少女時期的小床,她躺在小床上想像大舅母曾在那幢小樓裡度過的青春,甚覺愜意。正如金老太太期望的那樣,一老一少迅速地也是自然而然地建立起了親密關係。玥玥稱她「金婆婆」,她一聽到就滿臉笑意。她這一輩子總是聽到說「月姬同志」,對於「金婆婆」這種稱呼相當喜歡。

  她曾問玥玥:「為什麼不直接叫我婆婆,非要叫我金婆婆呢?」

  玥玥說:「對於我,你是金不換的一位婆婆呀。咱倆名字中的一個字同音,我的明字是美玉的意思。你是我的金婆婆,我好比你的一塊美玉,咱倆是金鑲玉一般的老少組合,絕佳關係。」

  「金婆婆」聽了,滿臉的笑意。

  玥玥那話冬梅也聽到了,說給秉義聽,並問:「我以前沒發現玥玥的小嘴那麼甜過呀,怎麼一住過來了就變得會哄人了呢?」

  秉義不假思索地說:「動物本能。」

  冬梅不解地問:「和動物本能有什麼關係?」

  秉義說:「小貓小狗的生活一旦得到改善,也會本能地討好主人的。」

  冬梅想了想,又問:「那你跟我媽說話時嘴也那麼甜,又是怎麼回事呢?」

  秉義說:「也是動物本能,趨利避害嘛!得罪了你媽對我一點兒好處沒有,博得你媽的好感對我的好處卻大大的。」

  秉義當時正靠著床頭讀蔡元培的《中國人的修養》,冬梅奪過書,背手拿在身後,諷刺地說:「你等於承認自己也是動物,那讀這種書還有什麼意義呢?」

  秉義說:「我從自己身上也發現了動物性,所以才需要讀這種書嘛。你過來,我跟你說句悄悄話。」

  冬梅就疑惑地走到了床邊。

  秉義抓住她的手,把她拽到跟前,抱著她說:「知道我為什麼極力促成玥玥住過來嗎?就是為了從你媽身邊獲得解脫,每天晚上能有更多時間和你在一起。戀偶性,這也是動物本能,動物這方面的本能比人類表現得更明顯。我很像那類動物,你也像。」

  冬梅紅了臉說:「你壞死了。」

  在樓下,玥玥正全神貫注地聽金婆婆講那過去的故事。

  玥玥的入住,讓方方面面都感覺很好。和堂姐玥玥同住在爺爺奶奶家,楠楠這個少年覺得處處不便,現在他終於可以無所顧忌了。周蓉也更加省心,不再憂慮女兒的教育問題,因為知道哥嫂會替她教育出一個好女兒的。

  周志剛這位老建築工人至死沒與親家母見過一面。

  對於他的死,親家母表達了一番說得過去的人之常情——她囑咐女兒代自己獻了一個花圈。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追悼會還只是幹部辦理後事的一種儀式,一般百姓人家只不過舉行親人間的遺體告別儀式而已。周志剛的單位不在本省,並無單位人送他,送他的只不過是老伴、兒女和兒女們的幾個好友,還有幾個街坊鄰居家的代表而已。如果說在場人士中誰的身份比較特殊,那便是派出所所長龔維則了。告別儀式極短,二三十分鐘就結束了。

  親家母金月姬說好的花圈,並沒有送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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