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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中部 第九章

  春節一過,周秉昆家又折騰了一次,從地下室搬回了光字片。不能讓老母親獨自生活,也無法讓母親住到地下室去,她是無論怎麼勸都不肯離開老屋子的。那老屋只要半年沒人住,耗子鑽洞會有倒塌危險。比起女兒和長子來,她更願意和鄭娟生活在一起。周蓉和秉義都沒法像鄭娟那麼有耐心,哄她高興。再說周蓉和秉義每天得按時上班,而鄭娟是沒工作的家庭婦女。

  父親去世讓周蓉難過極了。三個兒女中,數她讓父親操心最多。秉義從小到大沒讓父親操過什麼心,秉昆只不過在與鄭娟的婚姻上讓父親失眠過。周蓉就不同了,除了她離婚的事父親去年才知道,她在貴州的一切不好的事父親幾乎都知道,老父親不止一次為她所經歷的坎坷流過淚,她卻從沒對父親說過一句感恩的話。依她想來,自己為家庭增光,便等於對父母感恩了。現在,她明白自己大錯特錯,卻為時晚矣。她處於巨大的悲傷之中難以自拔,根本不適合與老母親生活在一起。

  父親的去世也加重了秉義心中的羞愧。在殯儀館,他抱著弟弟,流著淚小聲說:「秉昆,咱們三個兒女中,你是最對得起爸爸媽媽養育之恩的,哥現在簡直就成了倒插門的女婿,但這不是哥願意的……」他哽咽著也只說得出這麼幾句話。

  秉昆說:「哥,兄弟之間不說那些,我已經明白我該怎麼做了。」

  秉昆全家搬回光字片那天,楠楠對秉昆說:「爸,無論怎樣,我永遠愛你。」

  秉昆拍拍他的臉,什麼都沒說,他不知道說什麼好。

  趕超一家想住到那地下室去,沒能如願。一家旅店租了地下室,給的租金趕超付不起。邵敬文不便通融,事關單位收益,他當館長的不好一意孤行。

  三月中旬,全家在光字片住穩之後,秉昆又帶了十幾個人跨省「走穴」去了。結果,他們在南方一個小市被扣住了,收益也被沒收。他們的節目並沒有什麼「污染」,也沒有傳播什麼「資產階級思想」,只是「嚴重干擾當地文藝演出市場」。實際上,當地也有多家演出公司,他們侵佔了人家市場,人家要給他們點兒顏色看看。

  雜誌社派人帶上公函千里迢迢要人,對方不買帳。最後,周秉義這位「反自由化」工作領導小組副組長親自出馬,才把弟弟他們解救了回來。路上,他一句也沒批評,秉昆沮喪極了,一副不願與任何人說話的樣子。其他人都憤憤然,說南方就不是中國嗎?他們經濟搞得活,掙錢多,錢包鼓,對北派曲藝挺歡迎,他們的演出明明是繁榮文藝演出市場嘛,何罪之有?他們還說,南方製作的流行音樂錄音帶、影視錄像帶佔據了北方市場,北方人家裡的錄音機、錄像機包括電視機,十之八九不也是南方組裝生產或走私的嗎?港臺的一些低俗的電影和流行歌曲,不都是通過南方的二手貨冒牌貨在北方大行其道嗎?

  秉昆他們這次南下「走穴」不但沒掙到錢,還虧了不少,為減少損失,便都坐火車硬座。秉義自然不好意思坐軟臥,也和大家一同坐硬座。車廂裡人員很雜,有些北上做生意的南方人,越聽越不愛聽,與他們理論起來。那些現象怎麼能在列車上理論清楚呢?結果雙方就說開了粗話,撮火的話你上句我下句的,說著說著都擼胳膊挽袖子就要交手。

  秉義勸了幾次,哪一方面都不理睬他。對方因為不知他的身份,不把他放在眼裡,自己人明知他的身份卻有很大委屈和怨氣,也不把他放在眼裡。

  秉義忍著氣對秉昆說:「你身為帶隊,就這麼看著聽著,你認為對嗎?」

  秉昆說:「我們該打點的錢打點到了,該請的客請了,該送的禮送了,光木耳我們就帶了三十多斤,該說的奉承話我們一到地方就不住口地說,卻落這麼個下場,總該讓我的人發洩發洩吧?」

  秉義說:「你們搞的那套就叫自由化,你的沉默就是慫恿,對不起你們了,我只得去找乘警。」

  他就真的去找乘警。為了讓對方重視自己反映的情況,他亮出了幹部證件。

  乘警跟隨他來到那一節車廂時,卻見秉昆正在繪聲繪色地說山東快書《武松》。除了那些南方生意人仍一個個虎著臉,大多數乘客都聽得特高興。

  乘警對秉義說:「副組長同志,您剛才誤會了吧?」

  秉義哭笑不得。乘警靠著座椅聽了會兒,對秉義笑笑後走了。

  秉昆說罷「醉打蔣門神」一段,獲得一陣掌聲與喝彩。他使了個眼色,手下又有人起身表演口技,讓大小孩子們東張西望尋找鳥兒。

  秉義看出,捧場的都是些打工的農民,山東人居多,估計都有親戚在東北。他小聲對秉昆說:「你還敢耍你哥,看我回去怎麼治你!」

  秉昆小聲回答:「犯你手裡了,隨你便吧。」

  回來後,秉昆等人被辦了幾天學習班。

  秉義指示工作組查他們的賬,審閱演出節目單,調看文字創作檔案,對原創和改編節目尤其看得認真。為了對比經典改編前後的不同,他還騎著自行車跑了幾次圖書館。

  學習班上,秉昆他們被要求集體研讀關於文藝的紅頭文件及社論、領導講話,進行批評和自我批評。說說唱唱中有政治,不是無產階級的政治,便是資產階級的政治。不講政治,資產階級就必然會利用文藝大搞「自由化」。秉昆代表大家彙報了學習心得,做了公開檢討——企圖靠請客、送禮、塞紅包那樣一些方式佔有表演市場的一席之地,腐蝕拉攏當地表演市場的管理幹部,動機卑劣,手段庸俗。在列車上,與南方生意人們爭吵不休且以曲藝式粗口侮辱對方,實際上也是一種自我侮辱,必然會讓廣大曲藝工作者的形象嚴重受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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