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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剛搬到新居後的一天傍晚,周秉昆想熟悉一下周邊環境,就走到最後一條街上去了。在那條街的人行道上,他迎面遇到了兩個人。坐在輪椅上的老太太衣著整潔,黑白參半的頭髮齊耳根剪得溜直,一絲不亂。臉上手上的皮膚很細粉兒,氣色也很好,看上去極富態。

  小阿姨緩緩推著輪椅,她們顯然是到院子外邊來散心的。小阿姨二十出頭,從上到下穿得乾乾淨淨,一看就知道是農村姑娘,也不可能再適應農村生活了。

  小阿姨推著端坐於輪椅上的老太太緩緩接近時,周秉昆心中不禁讚歎:「好一位氣質不凡的老太太!」

  周秉昆覺得她很面熟,猛然間認出來——是嫂子的母親呀!

  此時輪椅已經離他很近,誰也沒見過誰,周秉昆覺得如果自己主動開口,不但冒昧,而且可笑。

  他貼牆而立,恭恭敬敬地微笑著禮讓。

  小阿姨一言不發地推著輪椅從他面前經過。

  「停一下。」

  隨著老太太的一聲要求,輪椅在離秉昆兩步遠的地方停住了。

  「退回到那小夥子身邊。」

  輪椅倒拖回秉昆面前,老太太並不看他,扭頭看著小阿姨說道:「對於以禮相待我們的人,要還之以禮,說謝謝。」

  小阿姨便紅著臉對周秉昆說:「謝謝。」

  「記住了?」

  「記住了。」

  「走吧。」

  輪椅又前行了,老太太卻始終沒看周秉昆一眼。

  周秉昆覺得,老太太那軒昂氣質中,有某種似曾相識的東西。從自己嫂子的母親,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位自己的恩人老太太曲秀貞。

  他很久沒見過老太太了。他覺得兩位相貌不同氣質也不同的老太太的臉上有一種共同的東西,一種鄭娟的母親、自己的母親、春燕的母親以及自己所有哥們兒的母親臉上絕不可能有的東西——他一時找不到恰當的詞來形容。

  周秉昆認為那種東西似乎可以叫作內斂的、自豪的、紅色的貴族之氣,並且幾乎立刻聯想到了自己中學時代的教導主任,她臉上也有類似之氣。據他所知,本市每所中學的教導主任幾乎都是女性。在他就讀過的那所中學,女教導主任的權威僅次於書記和校長,她極其忠誠于書記和校長,書記和校長深知此點,雙方的忠誠和信任不言自明、心照不宣。她對事的看法,書記和校長從來都重視。當年她的身影一出現,同學們都避之唯恐不及,噤若寒蟬。「文革」時期批鬥書記和校長時,每次她都是必不可少的陪鬥者。他聽說,「文革」結束後,陪鬥經歷成了她的談資。當嫂子母親的輪椅往回推時,他完全出於好奇尾隨著,知道了嫂子家住在哪個院裡。

  紅色的鐵皮頂,金黃色的牆體,綠色的窗框——嫂子家住的那個院子的傳達室粉刷得很漂亮。那條街上每個院子的傳達室都一樣大小,粉刷成統一的顏色。傳達室的顏色也即院內小樓的顏色,院子正中都有花圃,四周統一栽著丁香。快「十一」了,花圃認真修剪過,菊花、掃帚梅和雞冠花爭妍鬥豔。

  傳達室師傅是國字臉、五官端正的五十來歲的男人,穿著半新不舊灰色滌卡中山裝,戴無皺無褶的藍色單帽,像資深的工會幹部,又像喬裝成工會幹部的公安人員。

  他問周秉昆找誰。

  周秉昆說找哥哥周秉義。

  「親哥嗎?」

  「對。」

  「認識郝冬梅嗎?」

  「是我嫂子。」

  「小夥子,雖然你長得挺像周秉義,回答得也對,但我從沒見過,所以不能隨隨便便讓你進去。你得等會兒,我打電話通知你哥來接你。」

  「行,其實我也不想進去,只不過要在門外跟我哥說幾句話。」

  一會兒出來的不是周秉義,而是玥玥,她親熱地叫他小舅。

  周秉昆不高興地說:「你出來幹什麼?我又不是找你,快去讓你大舅出來!」

  玥玥挨訓後不高興了,噘著嘴顛兒顛兒地跑了回去。

  「小夥子那你進去吧,別讓你哥出來了。」

  傳達室師傅的語氣親熱了。

  「不進。我找的是誰,誰就應該自己出來見我!」

  周秉昆的酒勁兒開始上頭了。

  傳達室師傅說:「一回生,兩回熟,下次我就認得你了。以前這院裡只住一家,現在住兩家了,所以我要認真些。另一家的親戚來得多,來得勤,我差不多全認得了。怎麼你們家的人從沒來過啊?不住在本市吧?」

  周秉昆搪塞地說父母年歲大了,腿腳不靈便。哥哥嫂子經常回父母家,所以自己家的人也就不往這邊走動了。

  傳達室師傅說:「別認為我多管閒事啊,你嫂子她母親平時很寂寞的。一位離休了的正廳級老幹部,整天與一個農村來的小阿姨有多少可聊的啊,你家其他人應該常來看看她哩。」

  秉昆紅著臉說:「以後會的。」

  秉義手拿毛巾,一邊擦著濕頭髮一邊走了過來。

  秉義說:「你好大的架子!玥玥接你進去還不行啊?我正沖澡,非得我親自出來嗎?」

  秉昆說:「我有急事找你。」

  秉義說:「你能有什麼急事,跟我進去說。」

  秉昆說:「今天沒那種好心情,下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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