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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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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問呂川要達成自己的意願有沒有什麼門路,如果沒有,想不想由他陪著去找一下老太太?到那時為止,老太太仍是他們所能搭上的最硬的社會關係,一種階層上根本不對等、迫不得已時只能厚著臉皮往上搭的社會關係。 不料,呂川說不必麻煩老太太了。自己畢竟上了四年大學,班裡不乏高幹兒女,有的與他已是莫逆之交,有他們提供門路足夠了。 這就又讓大家刮目相看起來。 接著,大家就呂川究竟是進省委、市委機關好,還是入伍或加入公安系統好各抒己見,展開了熱烈討論,爭論不休。 秉昆聽著,不禁聯想到了《紅旗譜》中的一段情節。農民嚴志和的大兒子運濤,從保定師專畢業後,加入了北伐的革命軍。與嚴志和親如手足的農民朱老忠以及其他要好的農民兄弟們全聚在朱老忠家,也是如此這般興奮而又熱烈地暢想有朝一日運濤出息了,當上了革命的大官以後,他們自己和他們的下一代將會多麼揚眉吐氣,從此不再過窮愁又卑微的生活了。所不同的是,嚴志和朱老忠們是農民,他們和兒女們共同的敵人是地主馮老蘭和馮老蘭的下一代。如今周秉昆和朋友們卻是農民們的孫輩人,城裡人家的兒女。儘管是城市底層人家的兒女,那也終究是城市人家的兒女。從前之事和眼前這事,小說裡的事和現實中的事何其相似,讓秉昆有一種時光倒流之感。他覺得自己和朋友們仿佛回到從前,直接變成農民了。只不過,他們共同的敵人已不是一個具體的地主馮老蘭,而是無形無狀的貧窮——不,那貧窮是有形有狀的,對他們造成的壓迫,並不比馮老蘭們對嚴志和、朱老忠們造成的壓迫輕多少。 周秉昆心裡這麼想著,更不知說什麼好了。 呂川卻明顯對大家的討論、爭論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粉碎「四人幫」前後本市本省有哪些政治事件,涉及了哪些人物。這又是大家不感興趣的話題,連國慶、趕超和秉昆這樣直接捲入過的人都不願再說。已經過去了,再說還有什麼意思呢?又不能當飯吃當錢花。這並未影響呂川自己的興趣,他滔滔不絕地講起自己在北京的見聞以及自己參與過的種種事情。他講得特來勁兒,大家雖然不感興趣,卻也只能一個個裝出感興趣的樣子洗耳恭聽。裝能讓他高興,大家願意讓他這個老朋友高興。為什麼不呢?必須的,還指望著兒女將來沾他這位呂川叔叔的光呢! 大家誰也不插話,靜聽呂川樁樁件件講了半天,像傳達文件精神似的。終於,他看了一眼手錶站起來說:「下次再會,我還要去見一個人,該走了。」 吳倩這時才問了一句大家都想問又都沒機會問的話:「哎,你哪來這麼一套軍服啊?還是八成新的!」 呂川笑道:「我未來的岳父是軍人。」 趕超也忍不住問:「哎,你小子這一走,我們以後怎麼跟你聯繫呀?下次又是什麼時候呢?」 呂川指著德寶說:「秉昆的工作和生活壓力都太大,我的信使現在改由德寶來當了,以後你們誰聯繫我通過他。」 他說完就匆匆走了。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大家一時又陷於沉默。 這時,大家才注意到,唐向陽不知何時反坐椅上,胳膊橫在椅背上睡著了。 春燕自言自語:「說得熱鬧勁兒的,都好像將來就會心想事成似的。」 吳倩說:「成事不成事的,現在說說想想也蠻高興的嘛!」 國慶對德寶囑咐道:「你可勤與川兒聯繫著點兒,不要讓咱們和唯一一個將來能有出息的朋友斷了聯繫。」 他的話讓秉昆的心像被針紮了一下——鬧了半天,自己雖然當上正式編輯了,但在朋友們看來,其實並不算有出息。而且,朋友們連自己的將來分明也不看好,自己相聚之前卻還在擔心朋友們是否會嫉妒呢。 他不禁苦笑了。 他們也都說走就走了。 父親進屋與秉昆一起收拾時,尋常交談似的問:「那個穿一身軍服的小夥子,他上北京的大學了?」 秉昆於是明白,父親在外邊聽到了屋裡的談話。兩個多鐘頭裡,父親一直在外邊,這讓秉昆心生自責。只想著把朋友們陪好,卻完全忘了外邊的父親,多不應該呀! 他內疚地說:「對,他叫呂川,我們幾年沒見了。」 「是名牌大學?」 「對。」 「他家也是共樂區的?」 「對。他媽也沒工作,和我媽一樣,家庭婦女。他爸是鞋廠的,解放牌膠鞋就是他爸那家鞋廠生產的。他爸身體不好,提前退休了。」 「他也和你一樣,在醬油廠上班?」 「對。」 「他上學那年,是要群眾推薦、領導同意的吧?」 「對。」 父親不再問什麼,反復擦桌子。桌子已經很乾淨了,仍擦來擦去的實在多餘。 秉昆猜測到了父親心裡在怎麼想,幽幽地說:「爸,呂川當年在廠裡確實表現好,但我當年在廠裡的表現也很好。不論工人群眾還是領導,指責不出我有什麼嚴重缺點來。當年上大學的情況特殊,他父母並非是他的生身父母,他是烈士遺孤……」 父親終於停止了擦桌子,一邊洗抹布一邊說:「可我是你親爸,同樣是我們這樣家庭的子女,你哥考上了北大,你姐也考上了北大,就你這輩子恐怕是進不了大學的門了,當然是因為各有各的具體情況。」 秉昆一下子光火起來,頂撞道:「爸,就咱們父子倆的時候,你說話能不能直來直去的?你繞著挺大個彎子說話,我就不明白你到底想說什麼了,而且也不像你一名老工人說話的本色。」 他當時正搬起一把椅子往原處放,說完那句話才把椅子放下去。由於光火,發出很大的響聲。 父親那時已洗好抹布,正擰著。聽了他的話以及那很大的響聲,彎著的腰背一動不動地彎了片刻才緩緩直起,慢騰騰地把抹布搭在繩上。 秉昆又說:「屋子收拾完了,我想回去了。」 父親轉過身面帶憂傷地說:「秉昆,我剛才是在好好地跟你聊。你覺得一句話不愛聽了,就可以不顧輩分來訓我嗎?」 秉昆張張嘴,無話可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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