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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是的,他們都本能地明白此點。無須上一輩人教誨,也無須任何一本書告訴他們。

  相對而言,秉昆接近「有些人」了。編輯工作讓他結交了不少新朋友,新朋友與老朋友是完全不同的人。比如邵敬文、白笑川,比如甲三號那些喜歡他的人,比如史彥中那樣忽一日實權在握的人。他曾對秉昆說:「小周,你以後就當我是你的忘年交好了。遇到煩惱的事,想跟我聊聊只管找我。」這讓秉昆在自我慶倖的同時,對自己與老朋友們的關係更加珍重。從源頭上說,沒有老朋友們的助力,他一定還是醬油廠的一名工人,也就和老朋友們一樣,根本不可能有那樣一些完全不同的新朋友。他很希望老朋友們也各自都有新朋友,特別是能對他們的人生起推動作用的新朋友。他又知道,那基本上不可能。在底層與其他略高於底層的社會階層之間,仿佛有無形的銅牆鐵壁隔離著,底層青年穿而過之,是太偶然的現象。「命好」的他有幸穿過,他才悟到那無形的銅牆鐵壁確實存在。也正因為看清了此點,他不但因朋友們一下子都顯老了而感傷,還在感傷之上多了一重悲哀。

  周志剛對於降臨在兒子身上的兩件好事吃不大准,既然兒子自己感到幸運,他也就姑且認為是好事。究竟有多好,更是他吃不准的了。實際上,在他心目中,誰由一名工人進步為一名幹部了,那無疑是千真萬確的好事;參軍以後成了軍官,也是光榮的好事;考上大學以後成了科技工作者、工程師、醫生、教師、會計師……也都是好事。由工人轉成了一名編輯,不是報社編輯,而是編一種教人快板、山東快書、這個弦那個鼓、這個墜子那個梆子,還有相聲、二人轉之類的雜誌編輯,他確實吃不准是否也值得替兒子高興。

  依他想來,工人的社會地位以及在人們心目中的可敬程度,是高於那樣一份雜誌的編輯的。醬油廠的工人畢竟也是工人,誰也不敢說醬油廠的工人不是工人吧?是工人那就是領導階級的一員。兒子轉正成了那樣一份雜誌的一員,不就意味著從領導階級中除名,成了永遠需要被改造思想的群體中等級很低的一員了嗎?他幫兒子做了幾道家常菜後,離開屋子,坐在院外的小凳上吸著煙,思考著以上那些不怎麼願意與小兒子交流的現實問題,同時看著曹德寶他們騎來的自行車。近來光字片的治安大為不好,自行車被盜事件屢屢發生。據說一個原因是返城知青太多了,城市快被就業壓力壓得喘不過氣了。返城知青中不少人是帶著戾氣回來的,認為當初下鄉是被騙去的被逼去的(而那又基本上部分是事實),一去就是十來年,受了不少苦還被要求「脫胎換骨」,有的人甚至曾被視為小勞改犯,總之雖然返城了,心裡氣不順。回過去看,他們是有種種理由不滿的。城市對他們有朝一日幾乎全部返城毫無思想準備,如同被當年的造反小將殺了個回馬槍,頗為神經緊張,唯恐他們聚眾鬧事。出於這些原因,有了工作崗位優先考慮返城知青,這就又讓沒下過鄉的待業小青年感到被歧視,於是帶點兒搗亂心理地自謀生路……

  屋裡的氣氛一度冷場,朋友們之間似乎找不到話題可說。互訴生活不易的苦水嗎?彼此彼此,有什麼可訴的呢?展望將來吧?誰也看不到自己一種可能好些的將來啊。縱論國家大事嗎?該發生的發生了,該收場的收場了,該開場的也緊鑼密鼓地開場了,都不是一般老百姓所能掌握,也不再需要熱血青年們慷慨激昂大聲疾呼匹夫有責。朋友們原本都是不喜歡往政治裡邊摻和的青年,何況也不同程度地摻和過了一把,便又對「政治」二字冷淡起來。

  朋友們甚至也沒對秉昆說什麼祝賀的話。

  只有國慶淡淡地說:「我還以為有什麼要緊的情況呢,你願意幹那行,往後就好好幹唄,總那麼借調著終歸不是個常事。」

  別人便都點頭,仿佛再說什麼完全多餘,哪怕稍微加點兒祝賀的熱情就像做戲了似的。

  之後,德寶他們三個就互通起租房子的信息來。再之後各自喝悶酒,偶爾碰一下杯,隔半天才夾一筷子菜吃一口。

  春燕她們三個不吃也不喝,呈三角形地坐得很近,一直沒完沒了地聊當媽養孩子的事,既不理睬她們的丈夫,也不理睬秉昆這個主人。

  他們並非是對秉昆的好事缺乏祝賀的意願,更不是出於嫉妒成心那樣。他們和秉昆父親的看法差不多,也都認為秉昆的好事並不值得特別鄭重地祝賀——轉正了,無非感覺上好了點兒而已。他們一向認為的好事,是那種忽一日時來運轉、人生立馬就好起來的事。比如,當初春燕成了標兵其實算不得多麼好的好事,但如果真能在市里好地段分到了一間俄式住房,那才是值得祝賀一番的好事。秉昆的工資並沒因轉正而比他們多幾元,秉昆還與鄭娟三口住在窩似的小土坯房裡。借調時期的秉昆,醬油廠照例每月發給他福利——醬油、醋、味精、毛巾肥皂,一樣不少他的。轉正了,不再屬￿醬油廠職工了,福利當然也就從此沒有了,簡直還可以說是一種損失呢!所以朋友們並不羡慕,更不嫉妒。朋友大抵是一種以同質化的命運為前提所建立的友好關係,原來同質化的命運一旦出現了較大反差,即使是朋友往往也會由羡慕而嫉妒的。如果反差巨大,不論原來多麼鞏固的朋友關係也會沙化、瓦解。秉昆的好事並沒讓他與朋友們的人生出現多大反差,他在朋友們心目中便依然是同類。

  德寶又一次看手錶,秉昆說:「你要是有事,就和春燕先走吧。」

  春燕奇怪地說:「我們沒事呀。」她瞪著德寶問,「你總看手錶幹嗎?」

  德寶神秘地說:「再過五六分鐘,將有讓你們感到驚喜的事出現。」

  趕超說:「醉了吧?有什麼事能讓咱們這種人驚喜呢?」

  他語音剛落,門一開,進來一個人,大家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別人,正是呂川。

  呂川從頭到腳一身的確良軍服,看上去八成新,像一名還沒發領章和帽徽的新兵。他的出現讓人感到意外,然而並無一人覺得驚喜。

  趕超說得不錯,如果不是什麼能直接讓他們的日子發生好轉的事,他們就不會有驚喜,共同好友的意外出現也不能。

  呂川七月份就要畢業了,校方即將按照他的意願把他分配回本市,他說他將來有可能在省委或市委上班。畢業前回來幾天是經校方批准的,因為省裡有關方面要與他面談一番,做到預先對他有所瞭解,而他認為是對他進行初步的面對面考察。

  聽他這麼一說,大家才有點兒驚喜了。一位共同的朋友倘若成為出入省委或市委大樓的人,這對哥兒幾個的將來無疑是福音。呂川估計,他起初會為哪一位省裡或市里的領導當幾年秘書,德寶、國慶和趕超都興奮地說可算熬出頭了!以後咱們的人生終於出現一線曙光了!朋友圈裡就算有誰是省委或市委食堂做飯的、車隊開車的、收發信件的人,朋友們都會沾光不少。起碼,遇到了什麼對自己不公平的事,往省裡或市里的什麼部門呈遞一封申訴信不至於泥牛入海吧?而咱們的一個朋友將是某位省市領導的秘書了,這難道還不是共同的福音嗎?他們三個這麼一說,在場的人也都喜上眉梢笑容滿面了。

  呂川自己卻並不怎麼高興,說他不願給領導當秘書。儘管他明白,那是從政的最好開始。當來當去的,自己最終也會當上領導。他說入伍才是他的理想,或者成為公安系統的一員也行。即使當秘書,也得是給部隊首長和公安幹部當秘書。他覺得自己穿軍裝和警服更有男人味兒,將來也要當部隊幹部或公安幹部。

  他最後那句話說的倒也符合事實,大家都點頭不已。國慶和趕超立刻表態支持,說那將來就讓他倆的孩子沾沾呂川的光參軍或當公安。

  吳倩說:「呂川,你還是爭取分到公安部門去吧,如果你侄子侄女參軍了,那就有個轉業問題。轉業時工作分得不好,幾年兵白當了。當公安就不同,可以當一輩子,我們做父母的再也不必操心他們的工作問題了。」

  於虹也說:「那是那是,一門裡出一個穿警服的,三親六戚都有一個照顧和庇護者了,一般人誰也不敢欺負。」

  半天沒說話的唐向陽說道:「不一定吧?龔賓他叔不是穿警服的嗎?龔賓也沒沾上什麼光啊。你們最好都別影響呂川,他的將來,由他自己決定吧。」

  春燕說:「你說得有道理。咱們中間只有呂川將來可能有大出息。他朝哪個方向出息,出息到什麼份兒上,不是也與咱們和下一代的人生挺有關係的嗎?咱們現在影響他一下很有必要。小唐,你是還沒結婚,沒做父母,等你也做父親了,被一籌莫展的破日子像蛛網一樣粘住了,那你就理解我們幾個了。」

  向陽聽了春燕的話,紅著臉笑笑,保持沉默,不再說什麼了。

  秉昆很贊同向陽的話,但也確實挺理解其他幾個好友。春燕的話題概括了他們的想法。唯其明白,便心生出大的悲哀來。這些共樂區底層人家的兒女啊,自己家門裡掙脫不出一個將來可能有出息的人來,個個滿家門盡是些窮愁的破事,所以才把一個可能有出息的朋友的將來當成自己的希望。他不知說什麼好,但作為主人,他明白自己是不能像唐向陽似的想說話就說,不想說話就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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