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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朋友們離去後,秉昆趴在母親和外甥女之間,一頁頁看那些抄自北京天安門廣場的詩歌,看得一陣又一陣地熱血沸騰。

  他認為那些詩應該發在《紅齒輪》上。

  第二天一清早,秉昆出門去倒泔水時,見小院外站著鄭娟,背上用帶子十字結花背著兒子,手牽著弟弟。

  「周秉昆,你不可以這樣。我們三個之間不管關係多好,首先是工作關係。既然是工作關係,每個人就都應該自覺地按照工作紀律來要求自己,你已經三天沒上班,也沒什麼人替你請過假,這是絕對不可以的!」秉昆一出現在辦公室,邵敬文就劈頭蓋臉訓斥了他一通。

  秉昆說了家裡發生的意外,邵敬文立刻收回了批評,起身擁抱他,真誠地問自己能幫上什麼忙。

  他的擁抱和話語使秉昆心裡熱乎乎的。

  秉昆苦笑道:「我都料理好了。」

  「我也料理好了,白老師也料理好了。不料理好了後顧之憂,有些事是不能去做的。」邵敬文又說了這麼幾句讓秉昆不解的話。

  秉昆見白笑川的桌面收拾得一無所有,甚是奇怪,問自己的師父怎麼沒來上班?

  邵敬文說,白笑川出差了。

  秉昆問,到哪兒去了?何時回來?

  邵敬文嚴肅地說:「只許你這樣問一次。我的回答是無可奉告。」

  秉昆便不再問,坐在自己辦公桌前發了會兒呆,起身將幾頁紙默默放在邵敬文的桌面上。

  那是郭誠的詩。

  邵敬文看後,驚訝地問誰寫的。

  秉昆就講了郭誠與他父親的親密關係,反問可不可以在《紅齒輪》上發表。

  邵敬文說:「咱們《紅齒輪》正需要這樣的詩,多多益善,我和你師父都希望能選一批這樣說真相發真情的詩,出一期特刊。」

  秉昆就默默地將呂川托人捎給他的詩,全擺在邵敬文桌面上了。

  邵敬文看了幾首不看了。他這才承認,自己和白笑川湊了一百元錢,由白笑川帶著去北京了,為的就是要收集些詩儘快帶回來發表。

  他將秉昆拉起,大喜過望而又激動萬分地說:「秉昆,你給我聽好。我不能等白老師回來,怕那時就晚了。我要現在就開始選,選好了就送印刷廠請工人們加加班,要以印日報的快速流程來印,爭取後天就出成品。你呢,你立刻回家。你在這兒既不能替我做什麼,還分散我精力。這事會有嚴重後果,我和你師父都豁出去了。國家到了最危險的時候,總得有人豁出去做點兒什麼。你給我記住,這事與你毫不相干,你一概不知。明白?」

  秉昆說:「不明白。」

  邵敬文說:「不明白就不明白吧。」他邊說邊將秉昆推出門去。秉昆想再進入,門插上了,敲門也不理。

  秉昆回到家,找出存摺交給鄭娟,對她說或許有一天,自己會直接從單位就出差了,並且可能因為工作需要較長時間回不來。

  她問:「真會有那麼一天?」

  他說:「我不確定,但今天領導打招呼了,咱倆都做好思想準備吧。你要善用存摺上的錢,儘量花的時間長一點兒。」

  她點頭。

  他就坐下在一張紙上寫著什麼。

  她站在他身邊,看著他寫。他將所有自己視為朋友的人的姓名及住址都寫在紙上,包括老太太和蔡曉光。當然,他也寫上了父親與哥哥的通信地址,但沒寫呂川、邵敬文和白笑川的聯繫方式。依他想來,如果那一天猝不及防地到了,呂川他們三人也就聯繫不上了。

  秉昆起身交給鄭娟那頁紙時又說:「保存好。我的這些朋友和親人,也將是你的朋友和親人。」

  她接過那頁紙,低頭無聲地哭了。

  他溫柔地將她摟在懷裡。他已經很久不曾對她有過溫柔舉動了,感覺她的身子在自己懷裡微微發抖,感覺自己真是要出遠門的丈夫,而她也真是他摯愛的妻子。這時,他才忽然理解了邵敬文那句話:「不料理好了後顧之憂,有些事是不能去做的。」儘管他還不清楚自己將會做什麼事。

  他說:「今晚別走行嗎?」

  她偎在他懷裡點點頭。

  那夜月光大好,為了便於照顧裡屋的親人,他倆沒將窗簾拉上。皎潔的月光灑滿一炕,兩個孩子、一個盲少年和一個植物人母親躺成一排,都直溜溜地睡著,看上去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幸福」一詞。

  秉昆和鄭娟睡在外屋。為了享受那月光,他倆也沒將外屋的窗簾拉上。但這是他倆共同的藉口,其實都是為了在不開燈的情況之下也能看清對方的臉。

  月光體恤地成全了他倆的願望。

  他們享受的不僅是月光,還有對方。然而並無性事發生,都沒那種心情,鄭娟也說她不在安全期。

  秉昆家發生的不幸,加上鄭娟不在安全期這一無法逾越的現實,使兩個對彼此身體朝思暮想的人,那時的愛只能體現為「精神至上」——儘管他們緊貼著的身體,都是一絲未掛徹底而純粹的身體。

  四月七日那天,一批樣刊帶著墨香由印刷廠送到了甲三號。邵敬文不知何故沒在班上,秉昆一人幫著把樣刊一包包搬到編輯部擺放好。他獨自當班無事可做,索性拆了一包樓上樓下分送起來。

  第二天,邵敬文還是沒上班。

  甲三號的氣氛很不對勁兒,人們打照面時目光恍惚,似乎都無話可說了。

  九點半鐘,全體人員集中在一起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重要廣播,大會議室裡一片死寂。

  秉昆只聽了一會兒,就悄悄離去了。

  他用自行車儘量多地帶走了一些樣刊,盲目地在市里到處騎行,將樣刊分送給形形色色的路人,經過一些單位時,也會在門口放上幾冊。

  此後數日,秉昆倒也太平無事。

  他仍去上班。除了上班,他不知自己還能怎麼做。

  在編輯部照例無所事事,他便反復看樣刊。那些印成鉛字的詩依然讓他心潮澎湃,熱血沸騰。

  他竟很享受那幾天的上班時間,認為自己能參與編成一期詩歌特刊,實在是做了件很值得驕傲的事。

  一天下午四點多鐘,他打算回家,幾下敲門後進來了兩名公安人員。他們都年長於他,其中一人還是他在慰問演出時認識的。

  不認識他的那個問:「你是周秉昆?」

  他說:「是的。」

  對方說:「跟我們走吧。」

  他平靜地伸出了雙手。

  認識他的那個說:「不給你戴。」

  他說:「謝謝。」

  他在門口站住,轉身望著編輯部內熟悉的一切,像望著另一個家。

  他在心裡對呂川說:「哥們兒,謝謝你那些信,謝謝你托人捎給我的那些詩——這裡也曾經是我周秉昆的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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