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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秉昆壓著氣問:「什麼?」

  趕超向他俯耳道:「避孕套。德寶提供的,春燕批准的,你應該向他倆學習。就像於虹剛才說的那樣,真哥們兒之間更要理解人。有些事,有時候,它一來那就是火燒火燎的急茬兒,如果真哥們兒都不理解,那還要哥們兒幹什麼呢?」

  秉昆有點兒理屈詞窮了。

  「孫趕超!你倆到底有完沒完?不是叫你別死乞白賴嗎?」屋裡傳出了國慶惱火的聲音。

  「回您的話,已經交涉完畢,就進去!」趕超摟抱了秉昆一下,還和他貼了貼臉,一轉身進屋了。

  秉昆在院子裡愣了片刻,心裡仍彆扭得要命,想進屋去繼續理論。一推門,門從裡邊插上了。踢門,屋裡關燈了。

  他生氣地喊:「那我上哪兒睡去啊?」

  「你兜裡有把鑰匙,是開呂川他們味精車間值班室門的,委屈你去那兒睡一夜吧。」門縫傳出國慶貼著門說的話。

  他將手伸入棉襖兜,果然摸到了一把鑰匙。

  他又踢門,又喊:「開門!我得拿車鑰匙。外邊這麼冷,讓我走著去啊!」

  「你自行車鑰匙在你車上插著呢。乖乖地去廠裡,表現好點兒,別再滋擾我們了啊。明兒天一亮就回來吧,我們那時會把咱家打掃得乾乾淨淨的。」門縫傳出吳倩的聲音,柔聲細語的,像年長許多歲的姐姐在教導不懂事的小弟弟。

  秉昆往廠裡猛蹬自行車時覺出凍手來,他很後悔在小院穿棉襖圍圍脖時忽視手套問題了。當時他想進屋去拿手套,但明知會凍手還是極不明智地跨上了自行車。自行車少了一邊的把套,他一直拖著沒配上。手握在冰冷的裸車把上,不到一分鐘就凍得手心手背每一個手指尖兒都疼起來了。握著有把套那一邊的車把呢,那只也是皮包肉的手啊,不揣兜裡一會兒堅持不了一兩分鐘呀!騎到廠門口時,雙手都快凍僵了。傳達室黑著燈。把門的也是人,該睡覺也得睡覺啊!

  把門的師傅終於被敲得披著棉襖出來了,見是他,沒好氣地問:「大年初三的你來廠裡幹什麼?」

  他同樣沒好氣地說:「借宿!」

  味精車間那間值班小屋也就是比一張單人床寬一點兒,好在床上有枕頭被褥,看上去很髒,讓人不願接觸。還有一排暖氣,這讓他慶倖。他本想和衣而眠,躺下沒多一會兒,不得不一次次坐起來一件件脫衣服。門一關上,那一排暖氣使狹長的小小空間熱得像蒸籠。他想打開通風窗,卻不知為什麼被釘死了。他想敞著門睡,走廊裡一盞大燈泡的光直射在床上,光著上半身在走廊找了兩次才發現開關在哪兒。最後,他還是脫得僅剩下褲衩,仰躺在很不舒服的被子上。值班室門上無窗,關燈後,有那麼一會兒他覺得自己似乎真的躺在磚砌的棺槨中了。還好,一關燈外邊倒顯得不怎麼黑了。並不是一個月光多麼好的冬夜,但沒有窗簾的窗玻璃看上去仍透進些淡藍的夜明,這讓他逐漸平息了下來。

  他想到國慶和趕超兩個哥們兒急赤白臉的表情和強詞奪理的話語,氣惱少了,諒解多了,不禁啞然失笑。想到他們肯定正特享受地幹著的事,他輾轉反側,哪裡還能睡得著呢!名不正言不順的小寡婦鄭娟的樣子無可避免地出現在他頭腦之中。他剛一想,她的樣子便清清楚楚地出現了。是的,完全沒有逐漸清晰的過程。他的頭腦之中除了她的樣子,其他什麼也沒有。她似乎出現在無框、圓形、漆黑的襯板前,一絲不掛地以各種姿態連續出現,像電影特寫鏡頭似的產生一種向他移動的感覺,似乎有什麼力量將她推近於他。他甚至覺得那一種神秘的力量發自他自己的身體裡,而她自然而然地被吸近了。說是在他的頭腦之中也罷,在被自己的想像燃燒得迷幻萬分的眼前也罷,總之她的身體看上去並非潔白如玉,而是微微有些泛著粉色。她的臉頰也泛著紅暈,雙唇則要紅得多了,一種桃紅色。她是光潤的,但絕不是玉的那一種光潤,而是細膩肌膚必然會有的那一種綢子般的滑潤之光。儘管她的樣子始終清楚地存在著,卻又始終微微低著頭,垂著目光,一次也沒抬起頭來看他,或僅僅是抬起頭,卻並不看他。

  「看著我,看著我,求求你看我一次吧!」周秉昆這個因為做了一次特夠義氣的事而博得了君子之名的青年,喃喃囈語,不知不覺間將一隻肮髒的枕頭緊緊摟在了懷裡。

  他想到了趕超在小院裡說的話,他覺得自己才真是一個餓漢子,而從今天晚上起,國慶和趕超兩個哥們兒倒是摘掉餓漢子的帽子了。

  他想到了趕超的那個比喻。是啊,吳倩已是國慶兜裡的桃子,於虹是趕超兜裡的桃子,而自己兜裡還是空的。

  他渴望鄭娟哪一天也成了他兜裡的桃子。

  他很怕哪一天她成了別的男人兜裡的桃子。

  自從秉昆第一次見到她以後,他對談戀愛、找對象便毫無興趣了,一心想著與她生活在一起的快樂。但他又明白,姐姐嫁給了那樣—個男人,如果自己娶的再是鄭娟這樣拖帶著一個上不了戶口的私生子的小寡婦,便簡直等於是要了爸媽的老命了!他將成為周家的罪人,連一向願意庇護他的哥哥也不會寬恕。這種清醒常常讓他思想上備受折磨,痛苦不堪。

  周秉昆,你的心理是不是不太正常了呢?國慶找到吳倩,趕超找到於虹,而德寶和春燕婚後夫唱婦隨,顯然都很幸福。你哪方面都不比他們差,你有良好的口碑,你家有隨時可供你結婚的一間房子,你究竟為什麼非要將一個鄭娟那樣的小寡婦娶進你們周家的門?

  他不止一次捫心自問,卻一次也沒給出能擺到桌面上的理由。實際上,他也根本沒有任何足以說服家人同意的理由,比他的姐姐更無理由。每次,他都不得不承認:他完全是不明所以地被那個小寡婦迷住了,她是他心裡最想要的那種女人。他第一次見到那種類型的女人是從一幅畫上,確切地說是從一部作品集的彩色插圖上。大概是高爾基的書,其中一篇似乎是《少女與死神》,講一名少年就要死了,偎在牧羊女的懷裡。在作品中她雖是少女,但插圖上她看上去更像少婦。她一邊的肩裸露在衫口外邊,連同整個乳房也完全裸露,色彩使它極像桃子,她本人也似乎是一隻成熟得彈指可破的桃子的化身。後來,姐姐可能發現他經常偷看,於是那本書就失蹤了。其實他對內容沒太大興趣,配有那種女人插圖的那一篇也只不過馬馬虎虎翻看了一下,迷住他的是彩色插圖。當他在鄭家的土坯窩裡見到衣衫不整的鄭娟坐在炕上,立刻將她與插圖上的女人聯想到了一起。在他的聯想中,現實中的小寡婦與插圖上的女人比光速還快地重疊了。如果鄭娟的頭髮不是黑色的而是金黃色的,兩個女人就更酷似了。這是不能擺到桌面上來說的,對哥們兒也不能說。多麼羞於啟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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