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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德寶瞥一眼春燕,指點著秉昆、呂川、國慶和趕超不無悔意地說:「撿漏!點到為止,證明我是有預見的。」

  秉昆等四人於是想起德寶曾希望與一個落難高乾女兒結成良緣的事,當著春燕的面,都不便再接著他的話茬往下說。

  人們聽得正雲裡霧裡,春燕高叫:「酒!酒!乾哥拿酒來!」

  秉昆默默遞給她一瓶酒,心中感激她把由他嫂子引起的敏感話題打斷了。

  不料她說:「每人一瓶,你自己也是!」

  家裡沒那麼多成瓶的啤酒,秉昆只得將滿滿一塑料桶散裝啤酒拎進屋,而于虹、吳倩兩個已按春燕的吩咐大碗小碗杯子瓷缸擺了一桌子。

  趕超說:「餓了,晚餐正式開始吧!」他拎起塑料桶往所有的盛器裡倒滿了酒。

  春燕像男人那樣,用她的老虎牙啃開瓶蓋,泡沫流了一手,高舉酒瓶朗聲道:「大家聽我說幾句,今天聚在這兒的都是什麼關係?哥們兒和姐們兒的關係!秉昆又是我什麼人呢?乾哥!那麼他哥周秉義是我什麼人呢?當然是我幹大哥!所以,秉昆的嫂子就是我的千嫂子。幹嫂子就不是一般按輩分叫的那種嫂子,要不認乾親不就沒什麼意義了嗎?吳倩、於虹,你倆是我姐們兒,所以秉昆他嫂子也是你倆幹嫂子。你們這些男的和秉昆什麼關係?哥們兒關係,所以秉昆他嫂子也是你們的幹嫂子,是我們大家的幹嫂子!」

  「等等,等等!」秉昆萬沒料到春燕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眼見大家高興地都舉起了杯和碗,仿佛每個人從此都有了一位副省長的乾親,以後的社會地位也高級了不少似的,不得不做一番必要的聲明。

  他說:「我嫂子她父親……到現在還是黑幫呢!」

  有人就將杯和碗放桌上了,目光一齊望向春燕。

  春燕說:「黑的再變回紅的,估計也就一兩年的事。看來你們都不關心政治,不如我,連我還得裝模作樣學學社論什麼的呢!我聽參加學習班的人討論時說,以後肯定有大批的老幹部被陸續解放。大家信我的沒錯,反正咱們有了一位是副省長女兒的幹嫂子了,誰不許咱們攀上這門乾親誰是不懷好意。說不定一複出黑的又變回紅的還當了正的!幹,幹,誰不幹誰不給我面子!」

  她一揚脖子,人嘴兒對瓶嘴兒,咕嘟咕嘟喝下了大半瓶啤酒,秉昆看得目瞪口呆。

  「幹,幹!」

  「祝幹嫂子平平安安!」

  「祝幹嫂子她爸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儘管沒誰對春燕的話太當真,但大家都異常高興卻是真的。想像一下也挺好的啊!於是杯碰杯,碗碰碗,都樂得起哄。秉昆看出自己再說什麼都是廢話了,便裝聾作啞,轉身進入廚房乾脆往桌上端菜了。

  一九七四年春節的節前供應比一九七三年好了不少。不是種類多了,副食基本還那麼幾類,但每人供應的數量增加了。普通餅乾不限量,只要買得起,天天買也可以。有幾處自由市場恢復了,人們在那裡甚至能買到出口轉內銷的魚罐頭和只有南方才能見得到的筍罐頭。

  初三晚上,這些年輕人山吃海喝了一頓。德寶照例拉了大提琴,春燕照例聽得如醉如癡。趕超照例表演了魔術,於虹特專業地充當他的助手,他倆還將國慶和吳倩一塊兒催眠了,互相抱著親嘴親得嘖嘖有聲,看得唐向陽他們三個小老弟全都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秉昆作為主人,也被要求打了幾段快板。將近十二點,在幾陣小規模的連不成片的爆竹聲中才有人言走,大家意猶未盡地散去,最後只剩下了國慶和趕超兩對四人。他倆仍坐在桌旁,而吳倩和於虹並肩垂腿坐炕邊。

  秉昆奇怪地問:「你們怎麼還不走?想住這兒啊?」

  趕超反問:「德寶沒跟你說?」

  秉昆更奇怪了:「跟我說什麼?」

  國慶小聲對趕超說:「情況變了,讓咱倆自己的事自己交涉了。」

  德寶和春燕回德寶家去了。德寶走時對國慶和趕超直擠眼睛,而春燕扭頭望著吳倩和於虹意味深長地笑——這秉昆是看到了的,卻不明白他們暗示什麼。

  秉昆催促:「有話快說,你們走了我還得收拾呢。」

  國慶小聲問趕超:「誰說?」

  趕超道:「你的意思是由我說唄。行,我說就我說。這種事,你一說非說夾生了。」他將秉昆扯到門口,小聲說,「是這樣的,我們四個一致決定,今晚不走了,都住你家了。」

  秉昆立刻聯想到了去年德寶和春燕搞出的那檔子事,很堅決地說:「不許!」

  「你這是什麼態度?」趕超顯出很不高興的樣子。

  「是啊,秉昆,你那麼說可不太夠哥們兒了吧?」國慶起身走了過來,冷著臉對趕超說,「閃開,我跟他說。」

  趕超卻不閃開,反而推著國慶說:「你坐回去,坐回去,顯不著你。我既然說了,那我就能擺平。」

  吳倩也在炕邊那兒說:「別死乞白賴地求啊,不給面子拉倒,那咱們以後不登門了。」

  於虹接言道:「就是,虧咱們還把他嫂子認成了幹嫂子,太不理解人了。」

  秉昆本是為她倆考慮才堅決說不許,聽了她倆的話,呆望著她倆一時變成啞巴了。

  「看,看,把她倆也惹得不高興了吧?沒你這麼軸的啊,出去說出去說。」趕超從衣帽鉤上取下秉昆的棉衣、帽子、圍脖,一股腦兒塞他懷裡,同時將他推出了家門。門關上前,他聽到了吳倩和於虹哧哧的笑聲。

  在小院裡,趕超批評道:「你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真哥們兒那就得急哥們兒之所急!」

  秉昆慍怒道:「哎,我在你眼裡怎麼就成了飽漢子啊!」

  趕超說:「那你就是根本沒饑餓感,有病,不正常。而我和國慶,打個比方吧,好比兜裡揣個大水蜜桃,熟透了,完全屬￿自己的,想怎麼著怎麼著,卻就是不許吃上一口,這滋味兒你肯定沒有吧?」

  秉昆打斷道:「你倆愛上哪兒吃上哪兒吃去!你背後是我的家!我還是那句話,不許在我家裡再發生……」

  趕超也打斷道:「屁話!還口口聲聲你家你家!哥們兒之間,你家就不許當成是我們的家了嗎?」

  在趕超理直氣壯的批評下,秉昆啞口無言了。

  「我知道你擔心什麼,多餘嘛!你剛才沒聽到於虹她倆的話啊?今晚住你家,在這一點上她倆和我倆是完全一致的。再說,我們有這個,萬無一失。」趕超語氣緩和了,從兜裡掏出一個小紙包炫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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