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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秉昆一口氣喝光了那杯水。因為對方一開口說出的不是自己哪一位親人的名字,他七上八下的心稍微安定了些。

  他說自己知道蔡挺凱是蔡曉光的父親,也知道蔡儒凱是省裡的一位領導,但從沒見過,所以不能說認識。

  「真的?」

  「你要是信我的話那就是真的,如果不信隨你怎麼想好了。」

  「你一次也沒去過他家?」

  「沒有,我只認識他的兒子蔡曉光。」

  「怎麼認識的?」

  「蔡曉光是我姐的朋友。」

  「那麼,當然也是你的朋友囉?」

  「他不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都是一般老百姓家的兒女,高攀不上他那樣的朋友。我認為,他也從沒拿我當過朋友。」

  「是你姐的朋友卻不是你的朋友,這我就不太理解了。」

  「世界上讓人不太理解的事很多,我也有很多不太理解的事。」

  「但是,他卻幫你走後門調到了這個廠。你們不是朋友,他會為你的事這麼出力?」

  「是我求他的。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人也會求不是朋友的人。我們老百姓經常會這樣,無非厚著點兒臉皮。我當時在木材加工廠走投無路了,他幫我,是看在我姐的面子上。有些人幫了我們一次忙,不一定以後就是我們的朋友了,對不對?」

  到此時為止,對方還沒往小本上記一個字呢,顯得有些煩了,掩飾著端起杯也喝了口水。

  老太太第二次放下報,往上推了推眼鏡,也不看那人,一邊把那張報紙放回報夾上,一邊批評說:「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搞外調也要講這一點。同志,你剛才的話是錯誤的,損害了我們廠的聲譽。我們廠從不接受走後門的工人。一個生產醬油的工廠,誰犯得著托關係走後門進我們廠嗎?市里的工廠分五級,木材加工廠和我們廠同屬￿四級廠,從一個四級廠調到另一個四級廠,完全符合正常調動的範圍。蔡曉光只不過向我們介紹了一下他當時在木材加工廠的情況,而我們廠當時正缺少出渣工。他的入廠手續是我批的,出渣是我們廠最累的工種,他入廠後到現在一直還是出渣工。我說清楚了嗎?」

  那人還試圖尋找突破點,他問:「當時,蔡曉光怎麼介紹他的情況呢?」

  老太太看著秉昆說:「告訴你他當時在木材廠的情況,這不成了向我搞外調了!」說罷,她起身走到窗前,給窗臺上的幾盆花澆水。

  秉昆簡明扼要地講了講自己當時在廠裡的苦惱處境,他有點兒不耐煩了。講完後,他不滿地問:「你到底想知道什麼事?別再繞彎子了,咱們直來直去好不好?」

  那人精神為之一振,正中下懷似的說:「好,好,很好。很高興你這種痛快的態度,我喜歡你這種性格直率的青年!」

  接著,他擺明要害,說他要瞭解的是,蔡曉光和周秉昆談過自己對「批林批孔」的什麼看法沒有?如談過,具體是怎麼講的?如確實沒談過,談到過他父親蔡挺凱對「批林批孔」的什麼看法沒有?

  秉昆回答說:「自從姐姐一九六八年到貴州去以後,除了偶爾在路上碰到過蔡曉光,彼此匆匆說幾句可說可不說的話以外,再就只會面過一次,便是自己求他幫忙調單位那一次。」

  對方按捺不住,打斷道:「那不正是『九一三』事件發生不久的事嗎?許多人當時議論紛紛,他肯定也議論了。想想,好好想想。」

  秉昆說:「想都不用想,他一句也沒議論。」

  對方的表情很失望,沉默片刻,退而求其次地說:「那你談談蔡曉光對『文革』說過哪些話也行,包括他說父親對『文革』怎麼看的。你姐是他的朋友,『文革』開始以後,他經常到你家去,和你哥你姐,還有前副省長的女兒郝冬梅聚在一起,這些情況我們都掌握。我也坦率地告訴你,凡有人群的地方,幾乎就有我們無產階級紅色政權的耳目。但是呢,我一句話都沒問你哥哥姐姐包括你哥哥的對象郝冬梅說過什麼關於政治的話,對吧?我不是針對你和你的家人來的。剛才你們廠的黨支部書記也講了,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我是懂政策講策略的,可和你談了這麼半天,你卻一點兒都不配合。年輕人,我再跟你交個底,如果你肯配合我一下,那麼你在『批林批孔』運動中就立了功了,這對你是有益的。我說這些完全是為你好,你可要想清楚了。」

  秉昆問:「那,怎麼樣才算配合你了呢?」

  對方說:「你自己想。」

  老太太不澆花了,轉過身,雙臂交抱胸前,微微眯起的雙眼從鏡片後投出琢磨的目光,一會兒注視著外調者,一會兒注視著周秉昆。

  秉昆突然玩世不恭地笑了。

  外調者緊皺雙眉,有點兒生氣地問:「你怎麼還笑呢?有什麼好笑的?」

  秉昆一本正經地說:「傻笑唄,我也跟你交個底行不行?」

  外調者立刻歡迎說:「行,太行了。咱倆就是應該互相交底。」

  老太太忽然咳嗽了幾聲。

  秉昆也不往老太太那邊看,鄭重其事地問:「你不記嗎?」

  「記,記。」外調者拿起了放在記錄本上的筆。

  秉昆將身子坐得更直,以一種對醫生講述自己病情般坦白的態度說:「你雖然對我哥哥姐姐的情況掌握得挺清楚,對我卻不太瞭解。我這人吧,基本上就是一個政治白癡,在政治方面純粹是傻瓜蛋、二百五。所以呢,關心政治的人誰都不跟我談政治,我也從不跟他們談政治。你呢,從我一坐下,句句往政治上引我來談,這讓我心裡煩透了,你知道嗎?我再煩那麼一點點,是會罵人的。如果更煩了,還會打人。哎,你怎麼不記呢?記上我這些交底的話,回去不就好交差了嗎?我這是種病,哪兒都治不好,有的醫生說是遺傳的。我父親就像我這樣,政治對於他就是當一名好工人,獲得更多的獎狀。」

  他說完,閉上了雙眼。

  外調者心有不甘地問:「沒了?」

  他猛地睜開眼大吼:「你他媽的還煩我是不是?」

  外調者一哆嗦,立刻站了起來,氣惱地瞪著秉昆,片刻後扭頭看老太太。

  老太太聳聳肩,像體育裁判那樣做出停止的手勢。

  外調者抓起記錄本,悻悻地往外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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