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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上部 第十三章

  成了小名人的秉昆買了輛舊自行車,算是獎勵自己。

  一天,他騎車上班時,另一騎車人從他前邊橫駛而過,結果他的自行車前輪撞上了那人自行車後輪。如果不是二人都反應快,同時刹車同時一腳踏地,那人肯定被他連人帶車撞倒了。

  那人回頭看秉昆,分明想罵他。他認出了對方是蔡曉光,正欲開口說話,蔡曉光卻像根本不認識他似的,一低頭一彎腰,蹬著自行車轉眼遠去。

  蔡曉光不可能沒認出他來。又不是冬天戴著棉帽子和口罩,你看我我看你四目相對的情況之下,沒認出來那才怪了!可蔡曉光為什麼竟不理自己呢?

  我究竟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啊?秉昆一路往廠裡騎著車,一路捫心自問。

  他自省的結果是,根本就沒做任何對不起蔡曉光的事!自己從沒做過任何對不起別人的事,更不會做對不起蔡曉光的事。蔡曉光即使算不上是自己的朋友,那也是在他走投無路之際幫助過自己的人啊!

  他百思不得其解,困惑而鬱悶,從早到晚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幾天後的一個上午,秉昆正與老推銷員在一家綜合商店談下個月的銷售計劃,廠辦主任把電話打到了商店,要他立刻動身趕回廠裡。他問什麼事?廠辦主任說你回來就知道了。完全是一種公事公辦的口吻。

  他問老推銷員可能是什麼事?

  老推銷員也猜不到,對廠辦主任以那麼一種大可不必的口吻打來電話,同樣感到詫異。

  秉昆蹬著自行車風風火火地趕回廠裡,見老太太憂心忡忡地站在廠門口。

  她說是市「批林批孔」運動領導小組的同志找他進行外調,接著又說:「你不必怕,在我辦公室談,我會一直陪你身邊,但你可要句句據實回答,要對自己的話負責。」

  秉昆的心頓時就亂了,怎麼會有來頭那麼高的人找自己外調呢?要外調的又會是什麼人的什麼事呢?他一向對政治避之唯恐不及,很怕自己哪一天沾上邊兒。在聽唐向陽講了那件改名的事以後,他更怕政治了,既怕又厭惡。從廠門口到老太太的辦公室有一百多步,在那一百多步裡,父親、哥哥、姐姐以及與哥哥姐姐產生了親密關係的冬梅姐和馮化成,一個個像電影人物似的從他腦海中徐徐移過。除了他沒見過的馮化成是個面目模糊的男人身影,其他親人的容貌都格外清晰,都憂鬱地看著他,似乎都在用目光對他說:「秉昆,連累你了,我們也不願發生這樣的事啊!」

  他心頭如撞鹿,忐忑不安,認為肯定是自己的哪一位親人在政治上出了問題。究竟會是誰呢?父親絕不會!哥哥和冬梅姐也不會。那麼……只能是姐姐呀!她做了一個「現行反革命」的妻子,這就註定了早晚會在政治上出問題啊!

  姐姐,姐姐,親愛的姐姐,你當初可是何苦啊!

  秉昆在心裡念叨著,機器人似的跟在老太太身後進了她的辦公室,見有一個穿中山裝、樣子斯文的四十多歲男子坐在室內。

  那人正喝水,放下杯問老太太:「他?」

  老太太點頭,也坐下了。

  那人將秉昆打量了幾秒鐘,面無表情地說:「他是可以坐下的。」

  老太太也面無表情地說:「當然。」

  那人說:「把椅子搬過來,坐我對面。」

  秉昆就把椅子擺他對面,端端正正地坐下。

  「近點兒。」那人的語調,像是一位嚴厲的老師,要開始對一名特別不喜歡的學生訓話似的。

  秉昆猶豫了一下,起身把椅子擺得離對方更近,近到幾乎觸膝的程度。他重新坐下時看了老太太一眼——老太太正低頭看報。

  「看著我。」那人又說。

  秉昆只得看著對方,那麼近距離地看著一個陌生人,他感到彆扭。

  那人卻不看著他,而是看著老太太,明顯心存疑慮地問:「你跟他說什麼了?」

  老太太頭也不抬地回答:「我告訴他你是哪兒的,找他幹什麼。」

  那人又問:「就說了這些?」

  老太太這才抬起頭,慍怒地反問:「你是在審問我嗎?如果是,那你得回去重開一封介紹信再來,你的介紹信上可沒寫著可以審問我。」

  那人愣了愣,隨即訕笑道:「哪裡哪裡,你太敏感了,我只不過想讓氣氛輕鬆一下嘛。」

  秉昆感到氣氛比他剛進來時更壓抑了,覺得口乾舌燥。

  那人從上衣兜取下筆,將記事本翻開,看著秉昆問:「你認識蔡儒凱嗎?」

  外調就如此這般地開始了。

  秉昆一時口幹得說不出話,請求允許他喝口水。

  老太太目光溫柔地看著他說:「桌邊上那杯是為你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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