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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周蓉很動感情地回答:「爸,我是不會忘的。」

  周志剛又轉移了話題,心有疑慮地問:「那,村裡的人,對你和他的關係怎麼看呢?」

  女兒平靜地說:「起初當然都不理解。我只得撒謊,說我和化成早就相愛了,海誓山盟過的。我不能因為他戴上罪名,就離開他。這麼一解釋,他們漸漸地就認可了。」

  「那,他們在對待你倆的態度上……」

  「區別對待唄。對我呢,該怎麼尊敬,就怎麼尊敬。對他呢,該負起監督的義務,那就負起點兒義務。好在,他一個星期才回來一次,監督改造的責任主要由『大三線』的人負責,村裡只不過在他回到這裡時,盡點兒監督義務。他們跟我說話親親熱熱,跟他說話的時候冷若冰霜。」

  周蓉竟撲詠笑了。

  周志剛忍不住又歎道:「你怎麼還笑呢?」

  周蓉忍著笑說:「覺得好玩。」

  周志剛責怪道:「我怎麼就不覺得好玩?你不可以把那樣的事當成好玩的事。」

  周蓉居然開導他說:「爸,可以的。有些事你把它當成好玩的事,就會真的覺得挺好玩了,比整天愁眉苦臉想不開強多了。」

  父女倆聊啊聊的,一會兒這個話題,一會兒那個話題,聊多久也聊不夠似的。直至燭光晃動,燭苗快熄滅時,周蓉才說:「爸,你明天一早還要往回趕,不聊了。」

  她欠身吹滅蠟燭,不一會兒,四周安靜得仿佛不存在了。

  周志剛思緒萬千,難以入睡。

  第二天,他們吃早飯時,洞口外有個男人高喊:「馮化成,出來一下!」

  馮化成看看妻子和岳父,不好意思地放下碗筷出去了。

  但聽那男人在說:「公社傳來指示,要求各村在春節的最後幾天,對『地富反壞右』分子繼續加強監督,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明白嗎?」

  馮化成說:「明白,明白。」

  周志剛一味埋頭往口中扒飯,佯裝什麼也沒聽到。

  女兒踢了他的腳一下——他抬頭看她,女兒朝他眨眼睛,咬著筷子做笑樣。

  馮化成剛進來,那男人又大聲說:「周老師,您能出來一下嗎?」

  「就來。」周蓉邊應邊起身,小聲對父親說,「這人的兒子有點兒調皮,總不讓他省心。」

  女兒往外走時,周志剛不由得扭頭朝洞外看,見女兒剛一走出去,便被那男人扯到籬笆旁,急切地小聲說什麼……

  周志剛離開山洞前,趁她沒注意,急忙轉入隔牆後,雙手撐在炕上,俯身注視小名叫「紅孩兒」的外孫女,目光溫柔得像慈祥的老阿婆在看家中傳下來的意義深遠的物件——她們往往已被生活磨蝕掉了任何脾氣,心中只剩下了愛,連看一枚頂針的目光都是溫柔的。

  紅孩兒無聲無息地睡著,粉嫩的兩腮上顯出淺淺的梨窩,如同新蒸出的上了色的喜慶饅頭,被人用小指輕輕按了一下。

  他在心裡說:「外孫女,姥爺這就走了,有空兒再來看你。」

  像有雙看不見的手推他,他情不自禁地在外孫女的小臉蛋上親了一下。

  小狗已醒了,飽吃了兩頓,精神多了,搖頭擺尾直往他身上撲,希望他抱抱它,愛撫它,又好像知道他要走了,想挽留住他。

  他拍了拍它腦門,對它說:「拜託了,你要好好陪我外孫女長大。」

  女婿提醒他說:「爸,該走了,再晚怕搭不上車。」

  女婿非送他不可,他只得依了。周志剛仍背著竹簍,那是借的,只不過空了,女兒女婿實在沒什麼東西值得他帶走的。

  翁婿二人一路默默走著。周志剛覺得對馮化成已不再有什麼話非說不可,馮化成也是那樣。

  在可以望到指揮部樓房的地方,周志剛停住腳步說:「不要往前送了,憑我衣服上的番號,哪一個司機也得讓我搭車。」

  馮化成順從地站住了。

  順從已是他的本能。

  周志剛板起臉又說:「你給我記住,如果你敢對我女兒不好,我絕對饒不了你。」

  馮化成苦笑著點頭。

  周志剛轉身便走,走出幾十步了,才聽到馮化成的喊聲:「爸,你放心,我們會把那只小狗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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