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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我不許!」

  周志剛猛地朝女兒轉過身,幾乎暴跳如雷,以至於把女兒嚇得後退了兩步。

  進入山洞後,他隻字未提女兒當年的事。他說的話不多,也沒急切地問什麼,而是在女兒的引領之下,一言不發地參觀著,耐心地等著女兒娓娓道來。

  他已參觀過女兒和女婿的家:也就是與教室分開幾米距離,用山石砌了堵一人來高的牆,成為小小的獨立單元的洞中一隅。那裡有鍋臺,有火炕,有幾塊板搭的案板,有剝了皮的枯樹做的衣架、洗臉架,有用竹段紮成的小飯桌和兩隻小凳……看上去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周蓉說,她一到貴州,就直奔貴陽的「上山下鄉知識青年統一分配辦公室」,要求到離「大三線」較近的任何艱苦的地方。她當然不敢提自己是因為一個叫馮化成的頭戴「現行反革命」帽子的男人才奔赴貴州的,而打出了父親的旗號,說是為了離父親近一點兒才到貴州。她隻身來自東北的大城市,這已足以讓「知青辦」的人特別驚訝、另眼相看了。一聽說她父親還是「大三線」老工人,也頓顯親熱。貴州人對「大三線」工人懷有敬意,何況還是一名「大三線」老工人!他們的敬意,一下子轉變成了對她的好感。可以說,她沾了父親的光。

  周志剛聽她講到這裡,稍有得意,淡淡地說:「你爸也就有那麼一點兒光可以讓你這個女兒沾沾,能沾就沾吧。」

  她也頗為得意地說:「我還沾了我先生的光。」

  她居然大大方方地在父親面前口口聲聲稱馮化成為「先生」,全然不管父親對還沒見面的女婿內心裡有多膩歪。

  周志剛瞪著她問:「你沾了他什麼光?」

  周蓉撒嬌地笑道:「他不是叫馮化成嘛。」

  「歪理邪說!沒有人家對我們『大三線』工人的敬意,他馮化成靠什麼化成別人對你的好感?」

  他往火炕邊一坐,一隻手伸到褥子底下試了試,炕面挺熱乎。在貴州,能睡上東北火炕也算一福。若不是在山洞裡安家,還享不上這福分。

  周蓉繼續說,「知青辦「的人不是些馬馬虎虎的人,他們對工作很認真,並非她說什麼,人家就信什麼。

  他們嚴肅地問:「你說是『大三線』老工人的女兒,怎麼來證明呢?」

  她就從旅行兜內取出了粗粗的紙卷,撕開包在外邊的報紙,於是父親所獲得的許多獎狀呈現在「知青辦」那些人眼前。

  她從來不是莽撞的姑娘,重大行動之前一向精心準備。

  一看就不由人不信。那個年代沒人敢造假獎狀,但「知青辦」的人又有疑問了——這麼多獎狀都是你父親在四川的「大三線」工程單位獲得的呀,如此看來他人不在貴州啊?

  她就說父親確實還沒到貴州,但已在信中告訴家人,自己很快就要調到貴州了。為了給父親一份驚喜,她義無反顧地到貴州插隊了。

  「知青辦」的人大受感動,多有孝心的一個女兒呀!他們知道,按她的家庭出身,去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當兵團戰士毫無問題,離家近不說,每月還有三十二元工資呢,可人家姑娘偏偏隻身來到貴州了!眼下,與父母劃清界限,對父母鐵石心腸的兒女他們見得多了,眼前這個姑娘可太不一般了!人家一句革命口號沒說,開口直言就是為了能經常照顧父親才來到貴州的,實實在在是個好姑娘啊!

  他們問:「那你父親將被調到哪裡呢?」

  她就說出了馮化成接受勞改的地方。

  人家說,那是很窮的地方,你父親他們又要受苦了!

  她說,就把我分到那兒附近吧,我受點兒苦心甘情願。

  「知青辦」的人安排她在臨時招待所休息,專為她開會研究,都主張既要考慮到她的一片孝心,又要爭取把她分在不太苦的村裡。那一帶山區他們也不熟,打開地圖意外地發現,那一帶很窮的山區,居然還隱匿著一個得天獨厚的所在。他們都為她高興,一致決定將她分到那個村。

  可以這麼說,在許多人都不知該怎麼做個好人的年代,周蓉遇到了貴人,而且遇到了不止一個。他們不但願意做好人,也知道該怎麼做。

  他們真是些很好的人,其中一個還陪周蓉在貴陽逛了一天。

  兩天后,周蓉成了那個窮山區一顆珍珠般的村子的第一名知青。

  它叫金壩村,意指那一片面積不小得天獨厚的可耕地,對於村裡的人們來說如同金子。金壩村的人們雖然也屬￿山民,卻因為擁有面積可觀的耕地,更具有農民的特點,包括生存意識。山民的生存意識往往只不過是種被動活著的意識,而一個自然環境好的村子裡的農民,便有主動爭取活得更好的可貴意識。他們珍惜村裡村外的一草一木,熱愛那一帶的山山水水,不論大人孩子,絕不會做污染河流、毀壞山林或泉眼的壞事。農作物多了,村裡養得起豬了,各家各戶也有心思養雞鴨鵝狗了。

  「大三線」建設給金壩村的農民帶來了他們都不曾夢想過的福祉。往山外走二十裡,不但出現了他們從未見過的寬闊的水泥公路,還出現了傳說中的鐵路。列車從遠方駛來,主要是運送「大三線」物資的貨車。偶爾,貨車後邊也掛一節或幾節客車車廂。據說,「文革」前有位彭德懷元帥便是乘一節客車車廂先到達那裡,之後乘吉普車進山視察。不久,那裡建起了一座座樓房和許多排磚房,成為一處「大三線」建設指揮部。接著,出現了物資倉庫、卡車停車場、醫院和商店。最終,那裡成了終日車水馬龍、人們往來如織熱鬧非常的地方。倘按今人的看法,那種熱鬧無異囂亂,但對於當年金壩村的農民,那種囂亂便是他們喜見的熱鬧,置身其中是極其快樂極其享受的。每年重要的節日前夕,村民成群結隊去往那熱鬧的地方,將自家的東西賣給「大三線」的人們,再從「大三線」人的商店裡買他們所需的東西,馬燈、手電筒、塑料涼鞋是他們的最愛。以前不到縣城去絕對買不到,而縣城離他們太遠了。他們將那熱鬧的地方當成了縣城,有病也可以在「大三線」醫院裡治。一般小病,往往不收錢。工人階級的醫生護士們很熱情特體恤農民兄弟攢點兒錢不容易。在這一點上,工農一家親不是虛話。而金壩村農民們對「大三線」工人階級的感恩戴德,也轉化成了對周蓉的關愛。

  起初一年多,她住在老鄉家,是隊裡的一名知青社員。

  一天,馮化成從天而降似的出現在她面前,讓她喜極而泣。

  她沒想到,馮化成就在列車站當搬運工。

  金壩村的老支書和隊長,不知怎麼就與那處「大三線」指揮部的領導們拉上了關係。說穿了也不是太費周折的事,拎著雞鴨帶著臘肉直接找上去攀談,正中對方下懷。當然也不是多大的頭兒們,科級幹部而已。據說,人家那指揮部的大頭頭們可是正局級領導呢,想見縣裡和貴陽市的領導是推開門就往辦公室裡進。

  周蓉沒敢對父親講自己怎麼隨身帶著父親那些獎狀,怎麼在「知青辦」撒謊的詳細經過。哪敢據實講呢?沾點兒父親這名「大三線」老工人的光是一回事,撒謊騙人可就是另一回事了,父親肯定會認為她已變得品質不好了。她更不敢說這裡之所以對她有吸引力,主要是因為自己事先知道馮化成就在這一帶接受改造。那不是明擺著搓父親的火嗎?她只不過解釋幾句話,周志剛就明白了個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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