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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周志剛方才所見是眼前景象,並沒扭頭往右邊看。他順著男孩鞭指的方向一看,頓時有些迷醉了。他們那一批「大三線」老工人來時一路上絕沒見到過這般美好的所在,貴州的三線工程是國家一級軍事工程,保密性極高,皆修建於人煙稀少的深山裡。載他們進入深山的公路,也是由工程兵為「大三線」工程專門開闢出來的。那樣的路上設卡,同樣具有保密性,不同於如今的旅遊觀光路線。乘在卡車上的他們,一路當然見不到貴州山區嫵媚的一面。

  男孩說:「老伯伯,您還背著東西呢,快去找我們老師吧。早點兒見著她,就可以早點兒放下竹簍了,背著多累呀!」

  那男孩子的禮貌使他刮目相看。許久沒人稱他「您」了,在這麼一處美好的地方,聽一個孩子稱他「您」,他一路上,不,多年以來因女兒的事而大為苦悶的心情,頓時有種雲開霧散的感覺。

  他高興了,也有心思與男孩子開玩笑了。他挺了挺腰板說:「我不老,還是小夥子呢,竹簍裡那點兒東西累不著我。」說罷,他還擼起袖子,彎起一隻胳膊亮了亮肌肉。

  「您臉上那麼多鬍子了,還敢說自己是小夥子呀?我才不信呢!」男孩嘻嘻笑著牽牛而去。

  一條用不規則的、顯然就地取材於山上的片片石鋪成的時而有階時而無階的小路,將周志剛引到了半山腰,他累得氣喘不止。想到剛剛還向一個放牛的男孩自詡是小夥子,不禁又苦笑了。再往上沒路了,他未見校園,只見一個類似隧道口的洞口,用石塊砌成了拱形,看上去仿佛也是一處三線工程。洞口外是一塊平地,有三個籃球場那麼大,被竹子編的籬笆圍住。籬笆根下,種著美人蕉和三角梅,也都開得妖嬈。兩棵龍爪樹之間拉著曬衣繩,其上落著一隻他叫不出名的鳥。

  難道那放牛的男孩騙了自己不成?

  不會呀,那男孩一看就是個好孩子嘛!

  難道自己登錯了上山的路?

  他不由得走到籬笆前,朝山下望,疑惑之際,聽到背後一個女性的聲音問:「老鄉,您找什麼地方呀?」

  接著,聽到鳥兒振翅遠飛之聲。

  他緩緩轉身,見洞內走出一個身材窈窕的年輕女子,端一大鋁盆擰過的衣服,一頭烏黑的長髮在頭頂盤成蓬鬆的髮髻,用一截帶朵小紅花的樹枝隨便插住。她也和他一樣,上身穿件藍色的帆布工作服,挽著袖子,應該印有工區番號的左上方卻繡了只漂亮的蝴蝶;下穿一條洗得發白了的黃色單褲——全中國城鄉男女起碼有一半人穿那種黃色褲子,其中不少人褲子洗得白了薄了縫上了若干補丁,也還是捨不得扔。

  那年輕女子的褲腿也縫了兩大塊補丁,腳上穿的是一雙新草鞋。

  周志剛說:「我找學校。」

  年輕女子放下盆,用圍裙擦擦雙手,上下打量著他說:「這兒就是。」

  他不由得定睛細看她。這一細看,頓時如同被澆鑄在那兒了,他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來。

  她正是自己的女兒周蓉啊!

  多年沒見,他以為她的變化肯定特別大,悲苦不堪的命運肯定已使她美麗不再——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這位老父親唰唰流下眼淚來。

  他在心裡一勁兒對自己說:「謝天謝地,謝天謝地,老天爺啊,我周志剛代表全家感激你的大恩大德,多虧你庇護著我的女兒啦!」

  「爸爸?!」

  女兒的聲音聽來如夢中細語,一手捂嘴,仿佛一不小心說出了不可說的兩個字。

  周志剛嘴唇顫抖不止,他仍說不出話,只微微點了一下頭。

  緩緩的,女兒身不由己跪下了。

  她低下頭掩面而泣。

  父女倆就這麼一個跪著哭著,一個背著竹簍一動不動地佇立著,老淚縱橫。

  天晴了,出太陽了。久違的明媚陽光照耀著沙石地,附近傳來鳥兒歡悅的歌唱。

  不知過了多久,周志剛終於能說話了:「你倒是幫我放下竹簍啊!」

  不錯,那山洞裡便是小學校,也是周蓉與丈夫馮化成的家。洞裡打了水泥地,課桌課椅是半新的,和城市小學校的課桌課椅沒什麼不同。黑板也是水泥的,在一面鑿平的洞壁上抹出來。洞頂斜開了天窗,四邊是磚砌的窗框。窗子已用木棍撐起,與洞口通著風,有足夠多的陽光灑入。

  周蓉告訴父親,貴州山區其實可分為四類地方——像這裡一樣的地方是好地方,能占到四分之一左右;也有四分之一算不上好地方,卻也不算窮地方;再有就是窮地方;最後四分之一是很窮的地方。

  她說很窮的地方她只聽說過,沒去過。究竟窮到什麼程度,那完全超出她想像。

  周志剛說:「我見過。」

  周蓉迫切地問:「爸,有多窮?」

  周志剛說:「不講也罷,反正窮得可憐。你也甭費腦筋去想像,想像那些有什麼意思?」

  周蓉說:「想像當然沒意思啦,道聽途說也不行。但我確實希望知道,最好能親眼看到,眼見為實啊!在不能親眼看到的情況下,爸告訴我的我才信,因為你是我爸,還是一個從不誇大其詞的人。」

  周志剛板起了臉,反問:「你給我聽著,我現在要問的是,你巴不得知道那些想幹什麼?」

  他問得很嚴厲,周蓉低下頭囁嚅地說:「爸,你別生氣,女兒不想幹什麼。」

  「撒謊!周蓉,你必須給我個明明白白的回答,不然我走!」

  周志剛說罷,向洞口轉過身去。

  「爸!爸,你別這麼凶嘛,你一凶,女兒心裡又發毛了……」

  周蓉輕輕扯住了父親的後衣邊。

  周志剛頭也不回地命令道:「那就說實話。」

  周蓉吞吞吐吐地交代說,她想寫成一部紀實性的書,將真相告訴更多人們。

  「哪裡能給你出那樣的書?」

  「現在出不了,將來出也有價值。」

  「什麼價值?」

  「對我們國家的認知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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