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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上部 第六章

  像光字片某些人家一樣,周家也養了兩隻母雞。那年月,普通人家一年到頭吃不著什麼有營養的東西,豬肉還是每人每月半斤。即使人口多,多到六七口,那也不過每月三斤多肉。家家戶戶都捨不得憑肉票買了瘦肉吃上一頓解解饞,那未免太奢侈了,也太任性了。當然,家家戶戶是指一般百姓。老百姓更願買肥肉,越肥越好。聽說哪家商店在賣特肥的肉,關係好的鄰里之間是要相互告知的,哪一家沒被告知,那家人會生氣的。肥肉可以煉成大油,大油吃得長久,也比用豆油炒菜香。何況每月每人才半斤豆油,三四口人的家庭,每月不過一斤半到二斤油,根本不夠,連烙油餅都需要下決心。除了肉,對於百姓而言,就數豆腐有營養了。但豆腐也憑票,每月每人十塊。人口少的人家,往往只捨得一次買兩塊。如果冬天買凍豆腐,有時候一張票可買三四塊。

  這種情況之下,養雞成了家家戶戶自己解決營養問題的良策。特別是有老人、孩子和病人的人家,更希望能在家裡養只雞。養雞要有居住條件,味兒大,總不能養在睡覺的屋裡,只能養在廚房。廚房但凡可以隔出小小的一處地方來,便會馬馬虎虎做個雞籠放那兒,起碼養一隻母雞。首先不是為了吃雞肉,而是為了能吃上雞蛋。雞蛋是平時難以見到的稀罕東西,有幾年春節前憑票供應過。即使供應,最多也不過每人半斤。半斤——這是當年所謂副食供應中好東西或較好東西的常態數,票上印著「副食券」。與戶口本糧本幾乎同等重要的小本叫「副食本」,若丟失了補發過程很麻煩,需有證明材料,還需層層審批。顧名思義,「副食」就是非主要食品。當年,家家戶戶的大人孩子,身體不但對糧食的需要格外強烈,對副食的需要也經常表現得特別迫切。

  在小雞集體出殼的春季,城市已不許郊區農民擔著兩扁筐小雞進城來賣,百姓人家便派出會騎自行車的成員,到十幾裡幾十裡外的郊區去買。有些人家派出的是兒子,有些人家相當重視,父親們親自出馬。小雞能順利養大的比例普遍不高,三四隻裡養大了一隻母雞便已不錯。

  兩年前,在母親的多次支使之下,周秉昆買回了七八隻小雞。入冬前,活下了兩隻母雞。來年春季,兩隻母雞都下蛋了。此後,周家的一隻籃子裡,每三天就多兩個蛋。偶爾,兩隻母雞某日各下一蛋,母親便會高興地說些它們聽不懂的表揚話,抓把糧食直接喂它們。秉昆記得很清楚,第一次從雞窩裡取出一個蛋時,母親樂得合不攏嘴。從此,兩隻母雞也成了周家兩口勞苦功高的成員,母親對它們每天的生存狀態觀察得可上心了。它們的籠子較大,放在外屋。在那籠中,它們有空間展展翅膀,活動活動,交換一下地方。不像有人家養的雞,籠子太小,轉身都不容易,活得憋憋屈屈。說到底還要歸功於周志剛當年英明,哪怕舉債也要將自己的家蓋得大了些。

  星期日這天秉昆起得很晚,九點鐘才睜開眼睛,在被窩裡又眯了會兒開始穿衣服。等他不慌不忙地洗漱罷坐到飯桌旁,九點四十了。

  一個小盤裡,擺著一隻剝了皮的雞蛋。

  母親坐在他對面,目光無限慈愛地看著他說:「這半個月來,我小兒子瘦多了。」

  秉昆說:「媽,以後別給我煮雞蛋吃了,那會營養過剩的。你倒是應該多吃雞蛋,希望你能一直健健康康的。」——嘴上雖這麼說,卻首先抓起雞蛋吃。

  母親笑道:「沒聽誰講過,年輕人隔幾天吃一個雞蛋就會營養過剩。我看啊,咱們中國人壓根兒就不可能營養過剩,只會營養不良。你每天幹活那麼累,比媽更有資格吃雞蛋。媽在家又不幹什麼累活,吃雞蛋等於浪費。媽少吃幾個,不是就能多送人幾個?」

  母親很捨得送給別人家雞蛋。光字片大多數人家的廚房小得可憐,除了鍋臺、案板、水缸、碗架,再就沒什麼地方了,所以希望養只雞的想法純屬夢想。不論同一條小街的人家,還是前街後街的人家,誰家女人坐月子了,誰家小孩病了,誰家老人吃不下飯了,母親一聽說,總是會送幾個雞蛋去。她升「官」了,由街道小組長而大組長了,由管一條小街家長里短之事轉而參與管整個光字片的事兒了。用她的話說,那就是權力大了,更應該密切聯繫群眾了。而她聯繫群眾的方式,主要就是靠送雞蛋這一實際行動。一年多以來,她的實際行動在光字片獲得了廣泛讚譽。不少人說,周家的兩隻母雞差不多就是為光字片大家養的。

  對於秉昆調到醬油廠的事,母親雖覺意外,卻未埋怨。醬油廠福利不錯,這是母親也聽說過的。以後上班近了,回家早了,亦是母親高興的。當然,秉昆並沒如實告訴過母親自己在醬油廠的處境。

  母親試探著問:「秉昆,如果在過春節的幾天裡,咱們娘兒倆請你曉光哥來家吃頓飯的話,他能不能來?」

  知道了小兒子轉廠成功是蔡曉光一手代辦的,母親不但感激蔡曉光的不計前嫌,而且有些念想他了。「以後你別來了,大娘不想再見到你了。」——四年前對蔡曉光說過的話,每使母親自責不已。畢竟,女兒的行為並不是人家蔡曉光慫恿的,歸根結底是女兒自己太任性的結果。人家蔡曉光幫著自己的女兒隱瞞,還不是因為也愛上了自己的女兒,出於一個無私的情字嘛!人家得到什麼了呢?除了受委屈被自己逐出了家門,再什麼也沒得到啊。

  母親希望有當面道歉的機會。

  秉昆很理解母親的心思,但他料定蔡曉光不會來。不是給不給面子的問題,而是因為姐姐遠走他鄉,自己這個光字片的家,對蔡曉光已毫無吸引力了。

  然而,他說:「能來。只要他有空兒,怎麼會不來呢?等我哪天碰到他,一定請他。」

  母親說:「還有五六天就過春節了,等你哪天碰到他那不晚了?人家的家和咱們的家不一樣。咱們家在本市連戶親戚都沒有,成年沒人來沒處往。人家的家,估計平常也客人不斷,聯絡感情保持關係的人肯定不少,所以你明後天就抽時間專門去找他一次,他的廠離咱家又不遠。你專門去找他一次,那也讓他覺得咱娘兒倆心誠,是不是呢?」

  秉昆敷衍地連說:「是的是的,媽放心。」

  他吃罷飯,掀開水缸蓋看看,見水已不多,便出門去挑水。周家兼做廚房的外屋大,水缸也大,能容兩擔也就是四大桶水。家中就兩口人了,一次挑滿夠用一星期。

  在水站那兒,秉昆見到了春燕。春燕排在他前邊,為了和他說會兒話,退出隊列,移到了他身後。

  春燕說:「你媽也給我家送雞蛋了。」

  秉昆問:「你家誰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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