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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一位當媽的跟她認識,牽著自己的女兒走到她跟前,似乎胸有成竹地當眾問她自己為女兒「設計」的「形象」如何?

  二十來歲的「星」將那花枝招展的女孩兒從頭到腳從腳到頭打量一番,遂將那當媽的扯到一旁,神秘兮兮悄悄地說:「你怎麼給女兒梳了兩條小辮兒?多沒時代感!多沒個性!我當年考取可是剪的短髮,和男孩子的分頭差不多長的短髮!老師們所以一眼就相中了我有培養前途!」

  於是那原本胸有成竹的媽著急了,頓著一雙穿高跟鞋的腳直嚷嚷:「誰帶剪刀了誰帶剪刀了!誰帶了我花高價借用一次……」

  還真有那有備無患的家長,當即從挎包裡掏出剪刀來,不過沒立刻租借給她,而是首先哢嚓兩剪刀,果斷地破釜沉舟地將自己女兒的兩條小辮剪了下來……

  於是那一把剪刀在些個帶了女兒來考的家長們手中傳、搶、奪。於是十幾分鐘以後,幾乎所有的小女孩兒們都變成了短髮的假小子。

  那些個爸媽手裡攥著剪下來的一截截小辮兒不知該如何處置,而變成了假小子的小女孩們一個個體瞧我我瞧你面面相覷……

  忽然又是一片騷動——一輛嶄新的進口「子彈頭」轎車馳至門外停下。車門一開,依次下來八個大人!最後才下來一位西服革履的小小闊少,看去年齡最大也不超過十二歲。聽八個大人相互間的稱呼,不難判斷他們是那小小闊少的爸、媽、叔、姨、爺、奶、姥爺、姥姥。一干人等簇擁著小小闊少,揚揚長長地便往屏風後直奔而去。這引起了其他家長們的憤憤不平,都嚷嚷著指責怎麼可似不排隊不等叫號?

  那小小闊少的叔一瞪眼睛:「亂嚷嚷什麼?等不耐煩的出去!我們每年贊助二三萬,難道連這點兒優先的資格還沒有?」

  霎時間大廳裡被鎮住得鴉雀無聲,家長們一個個噤若寒蟬,仿佛認為他才真正是決定自己兒女命運的人。

  那小小闊少的姨鶴立雞群地站在大廳中央打手機,以仿佛站在舞臺上演話劇的音量說:「一會兒就離開!不過走走形式。其實沒這必要,可咱們貝奇心勁兒高哇!孩子嘛,也得滿足一下他走走過場的願望嘛!……」

  兒子扯扯王君生衣角,仰臉悄悄說:「爸,一部外國電視連續劇裡的狗也叫貝奇……」

  他趕緊用一隻手捂住兒子的嘴。

  接著考場那邊傳來對話:

  「貝奇,你想表演點兒什麼呢?」

  「你說吧!你出什麼題,我表演什麼!」

  「謔,這麼自信?」

  「那當然!沒自信也不來!」

  「那……你表演一下吃西瓜怎麼樣啊?」

  「吃西瓜?我……我沒吃過西瓜!」

  「你沒吃過西瓜?這不可能吧?西瓜又不貴,你怎麼會沒吃過西瓜呢?」

  小小闊少的爸媽立刻奔到屏風後。

  「他是沒吃過西瓜!從小長這麼大他就沒吃過一塊西瓜!」

  「他爺爺奶奶一向把西瓜瓤剜出來,再用榨汁機榨到杯裡。主要是怕他被西瓜子噎著,所以我們貝奇只喝過西瓜汁,沒吃過西瓜!」

  「我表演喝西瓜汁怎麼樣?」

  「這……也行也行!表演吃,表演喝,反正都是一回事兒……」

  那時刻大廳裡肅靜得出奇。所有的大人孩子皆屏息斂氣,仿佛都在聚精會神地留意傾聽什麼神秘莫測的天籟之聲似的。

  屏鳳後響起了一陣掌聲。王君生在那陣掌聲初起之際,扯著兒子的手悄語:「兒子,咱們先出去一會兒,爸爸憋悶得透不過氣了!」

  兒子說:「爸,我也是。」

  於是父子雙雙離開大廳,到了外邊。一站到避雨處,他就趕緊掏為煙來吸。接連猛吸幾口,胸中那一種絲棉似的憋悶對算被尼古丁「腐蝕」開了,才算覺得透過些氣了,不知為什麼,他對於在大廳裡所眼見的情形,心裡生出難以言傳的悸懼。

  兒子又扯了扯他衣角,朝甬路旁的小樹林呶嘴:「爸,你看……」

  他的目光順著兒子示意的方向望去,見小樹林裡活動著母女二人的身影——七八歲的女兒紮著兩條沖天小辮,一隻手背在身後,另一隻手的食指,指著自己的太陽穴那兒,作若有所思之狀低著頭慢饅往前走。那當媽的跟在後面,彎著腰,為女兒撐一柄漂亮的,粉色的,帶穗兒的小傘。那樣的一柄傘,舞蹈演員在舞臺上表演傘舞正有特色,而在現實生活中遮真的宇宙之雨,顯然是非常不通用的。雨點兒落在傘上,順著粉色的傘面往下淌,再經由那些傘穗形成一道道細水流,流在那當媽的平闊的背上,好比山泉垂淌到平原上。那母親的白衣背全濕了,和身子貼在一起,透出著肉色,而她似乎渾然不覺。

  王君生不見猶可,一見之下,心中便又生出一股悸懼來,仿佛自己的身子和濕衣服貼在了一起,身上倏地起一片雞皮疙瘩。

  兒子問:「爸,他們怎麼回事兒?」

  當爸的說:「這你還看不出來?她媽在陪著她進入角色啊!」

  兒子說:「可她媽的衣服全濕了。」

  當爸的也說:「是啊,全濕了。」

  「她媽為什麼撐那麼一柄傘呢?」

  「可能原本是曾她帶著做道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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