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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母親有點兒忐忑不安地問他,「兒呀,你沒花人家的錢吧?要是花了,你可千萬實說,媽得給人家補上!」

  他發誓一分也沒花,母親才放心地往一起收攏錢,而他忽然覺得弟弟神情異樣,雙膝跪著,雙手壓在膝下。

  他斷定地說:「媽,弟弟拿錢了!」

  母親便也起了疑心,厲命弟弟將雙手從膝下抽出,弟弟卻咬著唇不肯。他和母親就分別拽弟弟的手,掰弟弟攥著的兩隻小拳頭。弟弟的兩隻小拳頭攥得很緊,他和母親費了好大勁兒才分別掰開,弟弟的左手裡什麼也沒有,右手裡果然有,但只不過是一角錢,攥成一個紙團,攥出了汗。

  弟弟哇的一聲哭了。

  父親騰地坐起,甩手給了弟弟一巴掌,將弟弟扇得倒在被子上……

  當他將那張獎狀帶回家,母親行完了給父親看,父親看完了說:「那貼在牆上吧。」

  母親說:「這就好了,這就好了。」

  只有弟弟連一眼都不瞧。

  當他用一勺粥在牆上貼那獎狀時,聽到母親喃喃自語:「一百七十多元,節省著花,夠咱家花小半年的了。」

  父親也喃喃自語:「能買兩輛半新的自行車了!」

  父親最大的個人心願,就是能攢錢買一輛半新的自行車,父親在鐵路上做裝卸工,因沒自行車騎,每天早早故便離家去上班,每天下班回到家裡也很晚……

  他聽出父母的話中都有某種曖昧不明的,在他們之間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成分。

  從他當眾獲獎那一無起,他覺得和他一路上學放學的同學們,目光都有些心照不宣起來,一個個低著頭東瞧西看的,仿佛睡都希望也發現一個鼓鼓的大錢包丟在路上……

  以後他對錢便產生了一種近乎恐懼的心理。如同患有恐血症的人見不得鮮血或類似鮮血的紅色漿液汩汩流淌的情形一樣,他覺得錢具有某種非常邪性的魔力,人一旦內心裡開始總尋思它,那就會對別的任何東西絲毫也不感興趣了。仿佛能寄生在人靈魂裡的蛔蟲,並在人的靈魂裡生下一窩窩小蛔蟲,最終將人的靈魂變成一個外薄內脹的蛔蟲袋兒。有一次廠裡發工資,人手不夠,請他這位副廠長去幫著清點。一捆一捆的錢堆了一桌面,他點著點著,心慌了,頭暈了,手顫了,出汗了。「這些錢要都是我的多好!多好!多好!多好!……」這麼一種既不切合實際又與犯罪念頭攪在一起的想法,糾纏在他頭腦中怎麼也揮之不去,他藉口上廁所趕快逃開……

  那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又是誰呢?她不高不矮的身材是多麼的苗條啊!她穿一件白色的佈滿小藍花的短袖衫,一條藕色的裙子。手臂和腿白皙得如同象牙,烏黑的齊耳的短髮裹著一張標緻的鵝蛋臉兒,也白皙得如同象牙,兩腮泛著淡淡的紅暈。她的眉很習,很細,也很長,眉梢一直延入到鬢髮中。在那樣兩條秀眉下,是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眼。都說雙眼皮兒的眼睛,尤其女性的眼睛,毫無爭議地美過於她們的單眼皮兒的眼睛。他卻認為她那一雙單眼皮兒的杏眼,肯定是全中國無與倫比的最美的眼睛,那雙眼睛裡有一種恬靜無比的單純得像小鹿一樣的眼神兒。她胸脯很豐滿,走路的姿態很悠然。她腳穿一雙帶扣絆的平底的黑布鞋,未穿襪子,襯得她的腳面也白得如玉……

  那麼她究竟是誰呢?

  他不知道。

  那一年他已是一名初二的男生。「文化大革命」早就開始了,他在去學校參加「大批判」活動的路上常看見她,她顯然也是一名初二或初三的女生,但顯然和他不是一所學校的,否則他們就有機會同路了。他看見她時,她總是從一條坡路上悠然地走下來,而他則必須橫穿過那一條坡路走入一條胡同。他往往故意低著頭放慢腳步走,待與她的距離接近了,才突然抬起頭,為的是能夠有機會近距離欣賞她那張清麗的臉。即使如此,他也從未能引起過她的注意。是的,從未。那一年的夏季他大約看見過她十五六次、有幸近距離欣賞過她七八次。但她從未因他而放慢過腳步,目光也從未向他瞟過一次。他雖然處心積慮地接近於她,雖然巴望著獲得到她的一瞥,哪怕是不經意的一瞥,但她卻渾然不覺。她眼中的一種漠然的眼神兒,好像中國當年發生的一切天翻地覆的大事件,都一概地與她毫不相干……

  第二個夏季,他就再也沒看見過她。

  然而她成了他確曾暗戀過的一個戀人。一個美得使他根本不敢想入非非只不過希望再見到幾次哪怕一次的美神。直至他現在四十六歲了,當年的她仍印象清晰地保留在他記憶中。無論什麼時候只要回想,她就會栩栩如生地從他的記憶中浮現出來,比他對自己童年和少年時期的任何深刻記憶都難忘懷。他明白,毫無疑問的,她將在自己的記憶中被珍藏一輩子了。

  後來,他的父親由於心臟病而猝死。父親在班上扛著一個沉重的麻袋沒走幾步一頭栽倒,死得那麼的容易。

  再後來他母親患了癌症。母親沒住過院,因為沒有工作單位,沒哪方面墊付醫藥費,也就住不起醫院,母親是一天天熬死在家裡的。那是他記憶中最悲慘的一些日子,班級的初中畢業合影上甚至也沒有他。在母親一天天病于床上苦熬的日子裡,他哪兒有心思照畢業照?也捨不得交那七角多錢。

  母親臨終前,一手抓著他的手,一手抓著弟弟的手,噙淚告訴他——他並不是父母的親生兒子,與父母沒有血緣關係。他是父母結婚三年多以後,父親從一個鐵路橋洞下撿的。當年母親愁于不孕,於是一商議,就將他當自己的親生骨肉撫養著了。不料才半年後,不知哪一副偏方對父母哪一方起了效用,母親竟又不可思議地懷上了孕,所生自然應是比他小一歲多的弟弟……

  母親說:「君生啊,兒呀,天地良心,媽對你究竟怎麼樣,你心裡總該是有數的。媽不指望你年年為我和你爸燒紙上墳什麼的,只求你能像照顧自己的親弟弟一樣,照顧好你弟。不管親生不親生,你們倆可都是媽一手拉扯大的……」

  那時刻他就伏在母親身上失聲痛哭,那真叫是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來。他並不在乎什麼養母和生母的區別,也不在乎自己是被生下自己的女人緣何拋棄的,他只是絕望於一位將他撫養大,並以她自己做人的道德準則諄諄教誨他的善良的女人眼睜睜地就要死了。而她是這世界上最愛他的女人,也是他所最敬最親的女人。他無法救她活下去的絕望,以及他以後也將沒機會報答她的恩情的絕望,使他恨不得替她死,陪她死……

  他一邊失聲痛哭一邊絕望地用自己的額撞炕沿。撞得木炕沿咚咚響,撞得額頭腫了起來。而母親,則流著淚哀求他:「兒呀兒呀,別這麼樣啊!」媽知道你心裡難受,可你這樣,媽看著心裡也難受啊!……」

  母親骨瘦如柴的雙手,慌慌地抖抖地護著硬木炕沿,為的是不使他的額頭一下下直接磕在炕沿上

  第二天,他和弟弟給母親淨臉淨手時,發現母親幾個手指的關節都青了。那是在他頓頭一次次的撞擊下,被炕沿棱角硌時。

  一個人的慈母一旦變成了養母,而且已是確鑿的事實的話,那麼這個人就會感到他的歷史完全被顛倒了。從此他開始對自己的生母作各種各樣的想像,那想像的魔症伴隨了他十幾年,直至他結婚並有了自己的兒子以後才漸漸淡化。再後來就是「上山下鄉」。按規定,他和弟弟之間必須走一個。他想,得「上山下鄉」去的當然應該是他。但進而一想到養母的臨終囑託,又委實放心不下不諳世事缺乏自理能力的弟弟。經過幾番考慮,他決定逃避「上山下鄉」運動,跟弟弟一商議,弟弟支持他。他看出弟弟是那麼的依賴於他,仿佛身邊少了他就根本不知該如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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