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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現在,他身上蓋著一件廠裡發的穿舊了的棉大衣,正仰躺著翻看相冊。

  陽光是不再賜惠他家這間大屋了,而且永遠。若在國外,他想,補償那就多了去了。他明白,他所招惹的,並不僅僅是那一家房地產公司。在對方背後,還有形形色色的互利勢力。他們一起視他為「公敵」,他不忍又能怎麼樣他們呢?

  妻子臨出家門,怕他寂寞,將些舊雜誌和一隻小半導體收音機放在他身邊。他說不需要,說想看相冊。

  妻子憐憫地說:「你呀,這就叫老啦。只有老人們才喜歡翻舊相冊。」

  他傷感地回答:「是啊,我覺得我已經很老很老了,活了一萬年似的。」

  在那相冊裡,有一張他的「百日」黑白照。挺大的頭,瘦小的精光的身子,如同一條娃娃魚。算來照片已經保存了四十六年了。他久久端詳著自己的「人之初」,仿佛在研究一塊古生物化石。他不禁又想,四十六年,無論對於一個民族,還是對於一個國家,該發生多少重大的事件啊!就是近十幾年吧,中國「改革開放」了、蘇聯「解體」了、南斯拉夫分裂了、香港回歸了……而時間以坐命的形式體現在自己身上,卻不僅那麼的平淡無奇,碌碌無為,甚至充滿了屈辱的、猥瑣的、拘縮的、苦澀無奈的體驗。最令他沮喪的是,抻長脖子踮起腳往前看,所看到的內容依然皆是體驗過的內容,一抹亮色也看不到。所看到的比所體驗過的分明還要灰暗——那人生的終點尤其灰暗,無非是每月二三百元退休金混老等死,那時候的物價將比現在又漲了幾倍呢?退休金夠自己和妻子吃飯麼?看來只能指望兒子了。可兒子自己也是要組建家庭也是要當丈夫當父親負起自己小家庭的經濟責任的啊!如果兒子變不成「大款」或小老闆之類富人,如果兒子未來的生活也和自己目前的生活一樣灰暗,能贍養得了老爸老媽麼?可不能成了兒子的累贅……

  他一邊胡思亂想,一邊信手翻著相冊。除了那張「百日」照,直到他26歲前,他的生命在那相冊中是一段空白。這使他不禁地回憶往事,企圖使那段空白浮現出美好的內容。

  美好的歲月和時光,一經執著地進行回憶,居然還是有些的。

  一個剛剛理了發,穿一件新背心的男孩兒,一手拎著醬油瓶子一手拿著一隻粗瓷大碗去食雜店買醬油和麵醬,新背心印著「祖國花朵」四個字,新背心使他覺得自己是個很神氣的男孩兒。「因為覺得自己神氣,心情格外愉悅。

  那男孩兒是自己麼?

  當然是的。

  夜裡下過雨,一路所經許多人家的「板障子」濕漉漉的,不知為什麼,他從小特別喜歡夜裡下過雨的第二天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夜裡下過的雨不要太大,太大第二天到處是積水,人不好走路;也不要太小,太小一夜蒸發盡了濕度,空氣中就沒有那麼一種濕漉漉的清潤新爽了,他也從小特別喜歡看自家的或別人家的「板障子」和房屋的外牆濕漉漉的情形。如果夜裡的雨確實是一場不大不小的暴而,那麼第二天人一定會發現,院子裡街路上的土地,仿佛都被沖洗過了似的。四下望去,到處乾乾淨淨。那個年代,在這一座城市,除了市中心有石頭路有柏油路,居民街區皆土路,最煩人的是一夜小雨不停,第二天早晨土路被漸漸地浸透了,一腳帶起一坨泥。而夜裡下暴雨就絕不至於這樣。所謂「板障子」,其實就是不像柵欄那麼美觀的柵欄,而且也不像柵欄那麼低。

  「板障子」普遍較高,最低的也有一個大人的身材那麼高。高的兩米多,都是用木板釘成的,那些木板一般都舊得蒼灰色了。圍護著獨居人家的房屋,或成為大雜院和街道之間的「屏風」。被一夜雨水淋過的「板障子」,半幹半濕,比觸目一色的蒼灰看去舒服多了。而樹梢啊,花蔓啊,草莖啊,就從「板障子」的上邊或縫隙探出著攀緣著,撩得人的心念想從縫隙在「板障子」裡邊看,看「板障子」裡邊究竟開著些什麼花兒長著些什麼草兒。所以「別趴人家板障子」這句話,又成為家長們對自己的小兒女經常進行叮嚀的一句話。孩子們卻正是通過那一種窺望,刺探大人們的生活內容,並想像自己以後的人生。半幹半濕的房屋的外牆望去也令人舒服,這座城市的人家早年喜歡將房屋的外牆粉刷上顏色,通常粉刷淺藍、深綠、淡紅和桔黃四種顏色。經一夜的雨水淋過,顏色加重了,仿佛夜裡被人用水彩重新染過,而天亮了沒來得及染完匆匆罷手而去。

  那男孩兒就貼省「板障子」往前走,口中一路輕輕吹口哨。他剛學會吹口哨,怎麼用力也吹不太響。有一隻翠綠的,比麻雀還小的鳥兒,從人家「板障子」上邊探出的樹梢兒間宛轉地用叫聲回應他的口哨。惹得他止住腳步,仰著臉用口哨和那鳥兒交流了半天……

  當那男孩兒一手拎著滿滿一瓶子醬油,一手端著滿滿一碗麵醬回到家裡,不禁對母親自豪地大叫:「媽,我一丁點兒也沒弄到新背心上!」

  而他的母親,待他放下醬油瓶子和碗,沖他溫和地一笑,以犒賞的口吻說:「剩下的二分錢你留著看小人書吧!」……

  那個從記憶的幽深處漸漸浮現出來、面目模模糊糊的小學五年級男生又是誰呢?在小學母校的操場上,在上課間操的十五分鐘內,在全校同學目光的注視之下,他惶惶不知所措地走向體育老師的領操台,站在領操臺上的已不是男體育老師,而是一位永遠板著一副嚴肅面孔的女校長。如今想來,她當年並不算老,只不過五十餘歲。但對於當年那小學五年級男生來說,五十余歲的女人確實夠老的了,何況她已經有了許多白頭發。他踏著木梯登上領操台,從女校長手中接過了一張獎狀。當年的獎狀就是一張價值四分錢的印有花邊和「獎狀」二字的紙,在全市最大的文化用品商店才能買到。如果它上邊沒用毛筆寫了字益了章,那麼其價值僅僅等於兩枚市內郵票,當年市內郵票二分錢。無論寫了字益了章,抑或沒寫字沒蓋章,一經被從文化用品商店買走,就再也不能抵四分錢用,但它被寫上了字蓋上了章以後,對於獲得它的人,似乎便是一種對人的終生具有得殊意義和價值的東西了。起碼在當年是那樣。

  那五年級男生在登上木梯的最後一級時踏空了一腳,險些從一米半高處摔下去。幸虧女校長及時抓住他一隻手,將他拖上了領操台……

  他因在馬路上撿到錢包交給老師而獲那張獎狀——錢包裡有一百七十多元錢。一百七十多元錢在當年是一大筆錢,相當於女校長兩個多月的工資,相當於他父親三個多月的工資,相當於他班主任四個多月的工資。當年還沒有拾元的紙幣。所謂「大票」,分壹元貳元三元伍元四種。一百七十多元錢是厚厚的一遝錢,他撿到的是塞得鼓鼓的大錢包。

  那份獎狀是他四十六歲的人生中唯一的榮譽。那一天他成為全校的「明星」那課間十五分鐘乃是他四十六歲的人生中唯一的一次「輝煌」。確切地說那一次「輝煌」並沒有十五分鐘那麼長的時間,實際上僅僅六分多鐘。

  如今,四十六歲的小小醬油分廠的副廠長王君生日想當年,心情竟仍莫名其妙地有幾分惶惶不知所措,還有幾分受之有愧的羞慚。因為事實上,他撿到那個鼓鼓的大錢包以後,並沒立刻想到應該交給老師。他將錢包帶回了家,藏在窗臺下的一個牆洞裡,藏時他數過那些錢,已知道那些錢相當於他父親三個多月的工資,正因為如此他才藏起來,他幻想那些錢能成為自己家的錢,希望那些錢能使父母受窮愁的壓迫而佈滿臉上的皺紋得以舒展開來,他首先想悄悄告知的是母親而非父親,如一切窮人家的男孩子一樣,母親是他的第一位知心朋友。而父親更是一個使他覺得欠恩太多太久希望早日進行報答以減輕心理負擔的男人。但是他張了幾次嘴都沒能對母親說出口。至他現在四十六歲為止,他只撿過那麼一次錢。以後倒是多次丟過錢,累計起來已遠不止二百七十多元三百七十多元四百六十多元。自從中國發行了拾元和百元錢幣,丟錢和撿錢的面額都大了,人丟錢的晦氣和撿錢的喜悅也都大了。第一次撿那麼多錢的孩子不知怎麼告訴自己的母親似乎也是必然的……

  藏在牆洞裡的那鼓鼓的大錢包使他沒法兒安睡。小學五年級的男生第一次嘗到了失眠是什麼滋味兒,半夜裡他將頭縮在被窩哭了。母親被他哭醒拉亮燈問他怎麼了?這一問他的暗哭就變成了號啕,結果父親也被哭醒了弟弟也波哭醒了……

  當一家四口瞪著攤了一炕的那些錢時,都呆住了。

  父親平靜地對母親說:「別人的錢,攤在炕上看個什麼勁兒?深更半夜的,還不便收起來!」——又對他說:「哭什麼?誰叫你往家裡帶?自作自受!明天交給老師!」

  父親說罷,率先倒頭便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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