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疲憊的人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一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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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電腦急什麼?我廠裡不是還要發給我五千元獎金麼?」 「可……誰知道哪年哪月才破得了案?反正這事兒我作主,你去辦,過幾天我向你要三千元錢!」 妻子說完,離開小屋,走到大屋去,向兒子討好。「兒子,兒子,媽告訴你件好事兒!咱家將獲得房地產公司的一筆補償,少說也是三千元!過幾天就能替你把電腦買回家來了!……」 聽看妻子的話,他點燃一支煙,大口大口地猛吸。他平生第一次想破口大駡,罵那些曾兩次當面對他說盡讚美話語的男人和女人…… 那一天夜裡他失眠了。是單槍匹馬地和房地產公司打官司,還是不要那三千元錢了、當成一次人生的教訓忍了?如果是代表眾鄰居打官司,他自忖有七分打贏的信心;如果單槍匹馬,那麼七分信心就只剩下三分了,陽光何價?這是沒法兒換算的。再說對方有齊備的手續,陽光又是從大前提上講應該共享的,曾照進誰家的,並不意味誰家就有壟斷權。打官司就得請律師,即使打贏了,估計三千元也剛夠付律師費的。又估計那家房地產公司顯然已經恨上了他,採取的分明是團結一大片,孤立他一家的策略。對方也顯然早已做好了法庭上見的種種部署,那肯定將是一場打起來十分之艱難的官司吧?一想到即使打贏了,補償也將全歸律師,而一旦官司輸了,還將損失幾千元律師費,他便英雄氣短了。倘兒子心理也受到官司的干擾和衝擊,影響了學習,豈非因小失大麼?可如果當成一次人生的教訓默默忍了,又哪兒去弄三千元錢向妻子交待呢?乾脆對妻子來個「徹底坦白」麼?當時都沒講實話,現在怎麼講呢?妻子要不一一找那些鄰居們去吵架才怪呢!一一都吵翻了,還能在這幢樓裡繼續住下去麼?又將給兒子的心理造成多麼惡劣的影響呢?他是早已變成這樣一位父親了——凡事一想到兒子,多大的苦都能吃,多大的委屈都能默默承受,多憤怒的時候都能自我消解變得一點兒脾氣也沒有了…… 第二天去上班時,碰見住另一單元的老張也推著自行車要去上班,老張是肉聯廠的推銷科長。老張當面讚美他時表情最為由衷語言最為真摯。 「君生,上班?」——老張對這幢樓裡與自己平輩的男人們,一向略姓呼名,而且總流露出飽滿的一視同仁的親近。那一種親近具有著不可抗拒的,使人簡直不能不對他也同樣親近起來的聲情魅力。那一種特殊的魅力是使他成為一名成功的推銷員的必備條件之一。 「是啊,上班。」——王君生報以一笑。笑得極不自然,分明對老張那種親近接受得有幾分保留,有幾分勉強。 「邀到煩惱事兒了?」——老張並不推了車馬上就走,而在等著他一塊兒走。瞧著他一時打不開那把破舊的車鎖,老張又說:「該換車鎖了。我還有把鏈鎖,用著不習慣,明天送給你,反正放物也是白放。你這個人啊,太內向,有什麼煩惱總愛悶在心裡。這不好,很不好,會悶出病來的。我等小百姓,誰少得了與煩惱的事兒撕扯不開的時候?要善於對人說。聽者無害,說者有益,說就是宣洩嘛。宜泄和出汗一樣,是一種心理的自我保健嘛!」 他終於打開了即把破車鎖,於是一手扶著自己的車把,一手搭在老張的車把上,瞪著老張茅塞頓開似的說:「那麼,老張我就問你,大家是不是背地裡已經得到房地產公司的好處,沒誰再想和他們打官司了?」 老賬說:「不是得到了他們的什麼好處,是他們理應對我們進行的補償!人家既然補償了,咱們還有什麼官司和人家打的?」 他說:「這情況卻沒有一個人告訴我,我家也沒得到任何補償。前天我還跑了一次法院,催促立案。現在看來,變成我一家要和房地產公司打官司了!」 他心裡以為,老張聽了他的話,一定會很尷尬,很不得意思,很內疚,甚至顯出無地自容的樣子。殊料老張一點兒也不覺得尷尬,並沒像他想的那樣面紅耳赤支支吾吾。 「什麼?你……還根本不知道?竟沒一個人告訴於你?」老張僅僅表現著驚詫,繼而表現著憤慨:「這算什麼事兒?這太不應該了嘛!不可以這樣的嘛!怎麼的嘛! 不可以這樣的嘛!怎麼能這樣呢?我是想過要告訴你的。但又一想,肯定會有人告訴你的,我何必多此一舉呢?你看,亞明來了,你再問問他!」 老張看了一眼手錶,又吃驚地說:「哎喲,我得先走了,不然要遲到了!不像話,不像話……」 老張抓著他的腕子,將他的手從自己的車把上拿開,不停地嘟噥著「不像話」,匆匆地就走掉了。 叫亞明的男人姓周。原先也是醬油廠的廠辦公室主任。後來通過姚處長的關係,調到局裡當後勤副處長去了。 周亞明一邊用目光尋找他的自行車,一邊問:「老張剛才和你說我什麼?」 王君生還沒完全從自己和老張的對話中擺脫出來,他覺得在剛才那場對話中,自己和老張似乎都錯位了。本來有理由有權利生氣的是自己,覺得尷尬覺得不好意思的應該是老張,怎麼的竟反過來了呢?老張既然像是自己,成了有理由有權利生氣的人,那麼自己也只有像者張,覺得尷尬覺得不好意思了。怎麼的竟反過來了呢?他一時想不明白。 他愣怔之際隨口回答同亞明:「我們沒說你什麼?」 「說了吧?我都聽到他提我的名字了!」 周亞明已發現了自己的自行車,但是並不走過去,而是橫移一步,擋在他的自行車前邊。看樣子,如果他不作出解釋,周亞明顯不肯放行的。 他只好說:「大家暗中都得到了房地產公司的補償,而我仍蒙在鼓裡,還一直準備代表大家和房地產公司打官司,老張因此有點兒生氣,讓我問問你……」 「問我?問我什麼?」 「我想……我想……他的意思是,讓我問問你心裡有什麼感覺吧?……」 「這還用問麼?」——周亞明倒頓時面紅耳赤起來。不過顯然非是由於尷尬非是由於不好意思,而是由於和老張同樣的憤慨:「竟沒一個人告訴於你?這算什麼事兒?這大不應該了嘛!不可以這樣的嘛!怎麼能這樣呢!全樓多少戶人家啊!一個想不到,兩個想不到,老張想不到,我想不到,有情可諒,怎麼就都想不到呢?幾乎家家都有電活,臨睡前撥下電話,五分鐘的時間內就告訴清楚了麼!出來進去的碰見了,幾句話也就告訴清楚了麼!這些人心裡成天都想什麼呢?問我的感覺,我好生氣!老張多生氣我就多生氣!」周亞明的話,幾乎和老張說的話一樣,仿佛他們商量過了怎麼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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