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疲憊的人 >  上一頁    下一頁


  「那你就快來動手和我搬床呀!還愣著幹什麼?」

  「可,我再耽誤幾分鐘,上班就該遲到了!」

  「不遲到不是每月也照樣三百多元麼?」

  「可如果再遲到,也許就……」

  「你別囉嗦了行不行!」

  他不禁惱火起來,沖妻子大嚷一句,他知道妻子想說的是「就輪我下崗了」。正是由於妻子想這麼說,他才惱火。

  妻子一聲不吭,放下手裡的油餅,走到大屋聽從他指揮。

  「你把手上的油擦擦!」

  妻子就從床上抓起條枕巾擦手。

  他看了更加來氣,吼道:「你怎麼用枕巾擦?」

  妻子說:「你從來也不洗東西,你凶什麼?」

  他說:「擦上了油能洗掉麼?」

  妻子說:「你沒看電視裡的廣告哇?新一代的『活力二八』,半瓶子油倒在這條枕巾上也能洗乾淨!」

  他氣得張了張嘴,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妻子卻撲哧笑了,反而催促他:「快點兒,快點兒!我聽你指揮。依你也好,我沒意見:省得我每個星期六半夜三更的偷偷溜到小屋去就合你那點兒需要!」

  他剛抬起一邊床,聽了妻子的話,又放下了,目光很兇惡地瞪著妻子。

  妻子趕緊又笑道:「你幹嘛這個樣子看著你老婆呀?開句玩笑都不成了?好好好,不是我就合你。我承認我也有那點兒需要行了吧?」

  於是她彎下腰去先自抬起了她那邊床。

  他看出妻子內心裡其實是很為他的英明決策所鼓舞的。決策無論對於他還是對於妻子,明擺著好處大大的,而且早都是各自的夙願。分床其實比分居強不到哪兒去,在三十余平米的空間內夫妻的分床隔室,若非正鬧離婚的兩口子,彼此都難免會有種仿佛被相互虐待的感覺。

  他意識到了自己的生氣並沒什麼道理,於是也笑了,也抬起了他那邊床。

  「兩道門能通過這張大床麼?」

  「沒問題,我量過的。」

  「你量得准麼?」

  「你今天怎麼這麼多廢話呀!轉!不是往你那邊轉,是往我這邊轉!真笨!抬,抬高!再轉!現在是往你那邊兒轉!」

  「我可告訴你,差一絲一毫也過不去。」

  「給我閉嘴!」

  「是不是應該先把那張單人床拆了,把小屋騰空?」

  「這……」

  妻子的提醒無疑是非常之及時的,也無疑是非常之正確的。正確得像真理一樣。

  於是兩口子暫時放下大床,都到小屋去齊心協力對付那張單人床。小屋的空間太小,要想成功地在小屋裡將那張單人床拆了,必得先將電視機和兩隻小沙發搬出小屋。也不能往大屋裡搬。大屋塞滿了,又勢必影響一會兒搬大床。這個家沒廳,所以只能往家門外搬,他們那麼做了,看起來沒幾樣東西,真往外一搬,一些平時用不大著的雜物,以及牆角床下的木箱紙箱,就都暴露在眼前了、單人床終於拆散,鐵床架也搬到外邊的樓道去了。樓道巴掌大的地方,堆放不下,有些東西就只得往樓梯上堆放。只剩下單人床的床板,靠著一面牆立了起來。兩口子都已出了滿身大汗,而且都有點兒氣喘吁吁起來。都是四十好幾的人了,久沒這麼出力氣地「勞動」過了。年歲不饒人啊!

  當兩口子重歸大屋,妻子一屁股坐在雙人床上,仰起汗津津的臉問他:「歇會兒不?」

  他看出她是真累了,想歇會兒,但又希望歇會兒的話由他口中說出,他也有點累,卻更希望早點兒把房間重新安頓好。

  所以他說:「你很累麼?」

  妻子偏不說累,反問:「你就一點兒都不累麼?」

  他所問非所答地說:「我是替你考慮,你不急著上班去麼?」

  妻子看了一眼手錶,終於站起來,不無抱怨地說:「都晚一個多小時了!行,那就不歇,接著倒騰。」

  王君生馬上跟了一句:「對對,還是你說得對,一鼓作氣的好!」

  聽他那話,倒像是他在附和妻子似的。這使妻子白了他一眼。

  不知從哪一年哪一月的哪一天開始,兩口子之間說話,不大像兩口子了。曖昧多了,明白少了,像兩個相互將就,唯恐搞僵了關係的同事了。王君生原本是急性子,妻子原本也曾是個心直口快的女人,這樣的一對兒夫妻,爭執和爭吵是免不了的,但那時你堅持什麼,我反對什麼,你心裡怎麼想的,我心裡怎麼想的,完全不必對方猜測,自己更無需乎繞彎子。爭執和爭吵,那都是很明確的,某一天晚上,他們又由爭執而爭吵。突然的,燈全滅了。燈一滅,兩口子也就停止爭吵了。妻子探身窗外看看,說別人家都亮著燈,肯定是咱們家的電錶保險斷絲了。玉君生就秉燭找保險絲。保險絲明明就放在抽屜裡,卻不見了。

  「找保險絲是不是?」

  王君生向兒子望去,半明半暗之中,兒子的背影,挺挺地坐在寫字桌前。

  「你知道在哪兒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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