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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的淚(2)


  再以後,他們點了些錢,揣了那頁紙,都顧不上換身衣服,雙雙趕往郵局。那時已經四點多了,他們怕郵局提前下班,很快地走。男人甚至還扯著女人的手跑了一段路。

  郵局工作人員果然已在盤點業務了。但一聽說他們是要往家鄉寄錢。立刻予以理解。春節,使得中國人之間格外和氣了。見他們取了一打匯款單,人家還告訴他們別急,仔細填,一定將他們的匯款單加進當天的業務裡……

  匯完了款,女人還想往家鄉打長途電話。郵車已經開到小郵局的門口了。郵局工作人員已經往外拎郵包了。男人看了一眼收費電話,臉上顯出為難的表情來。人家又說——打吧打吧,有多少話只管說,我們等。

  很少被這麼和氣這麼友好地理解過,那話使夫妻倆心裡暖烘烘的。

  十幾分鐘後才終於有人接電話。當然並不是他們的親人,而是在村部值班的一個老頭兒。一聽到鄉音,不是親人也是親人了。妻子雙手抖抖地緊握電話,不停地盡說盡說,總之是解釋回不了家鄉的原因,讓老頭兒代問自己的父母及親人們好的話罷了。說到女兒時,女人又流下淚來……

  離開郵局,他們走得從容了。男人低著頭,臉上顯出怏怏不樂的樣子。經女人再三問,男人才說:「打了十幾元錢的電話,你光說你爸你媽和你自己了,也不替我問問我爸我媽的情況,也不替我給我爸我媽拜個年……」

  女人大慚,一路賠不是。

  一回到「家」裡,夫妻倆就開始收拾。鄉下人也保持著乾乾淨淨過春節的習慣啊!「家」是哪兒都收拾乾淨了,夫妻倆的臉,卻快變成黑人的臉了。

  她說:「無論如何也得洗個澡。」

  他說:「對!咱們也享受一次,去桑拿!」

  於是妻子接著水管子裡的涼水絞了把毛巾,馬馬虎虎地擦了擦自己的臉,也替丈夫擦了擦臉,就趕緊和丈夫出門了……

  在馬路對面,在那片樓群間,有洗桑拿的地方。二十五元一位。女人一聽價,猶豫了。男人連考慮都不考慮,把錢交了。女人向人家手指的門猶猶豫豫地走去時,男人跟隨著。人家大聲說:「嘿那男的,你跟去幹嗎?男的在二樓!」

  他說:「我們兩口子……」

  人家說:「兩口子也不行。」

  他曾聽別人講,北京有讓兩口子一起洗桑拿的單間,叫什麼「鴛鴦間」。他所以肯花五十元與他的女人來洗桑拿,正是為的此種享受啊!各洗各的,那還叫享受嗎?那還值得花五十元嗎?

  「放心,你不必陪她,有人陪她。」

  男人一聽這話,眼睛瞪起來了。走到門前的女人,也不由退回了一步。

  人家笑了,說「女部」正有一個女人在洗著,女人陪女人,你這男人瞪的什麼眼睛呀!說如果不是除夕,才不會人這麼少呢!

  男人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邊往樓上邁,一邊回頭望他的女人。和自己的女人一起在北京洗一次桑拿,是他五年多的日子裡常常夢想之事啊!唉,唉,他沮喪極了……

  「多大年齡了?」

  「二十六。」

  「沒結婚吧?」

  「結了。」

  「那……生過孩子嗎?……」

  「生過了……」

  於是坐在高臺上的一個肥胖的女人,眼盯著坐在對面矮椅上的年輕的鄉下女人的身子,羡慕得嘖嘖連聲。她被盯得不好意思,只有低垂頭。肥胖的女人下了高臺,坐到她身旁,自暴自棄地喃喃:「我這身子是沒治了,喝涼水都長膘兒,再怎麼蒸也沒用。」見她低垂著頭不吱聲,以為她不願理自己,悻悻地返回到高臺上坐著,以女巫發咒似的語調又說:「別看你現在身子長得這麼好看,過不了幾年也准得發胖,興許比我還胖哪!我有這方面的專門眼光!」她更不知說什麼好了。而那肥胖的女人再次下了高臺,連往碳熱器上潑了幾次水,熱浪逼人。她覺得窒息,也敏感到對方其實開始嫌她,起身逃了出去……

  男人比他的女人洗得還久。因為內心裡暗覺二十五元花得虧,就一遍遍往頭上用洗髮液,往身上打皂。沖盡了就蒸;蒸出汗了又沖。總之他企圖將虧了的事兒變成不虧甚而佔便宜的事兒……

  當他換上帶去的一身嶄新衣服走到外邊時,他幾乎不敢認自己的女人了——坐在長椅上望著自己的那個女人,真的是自己的妻子嗎?她頭髮濕漉漉的,她臉兒紅撲撲的,她整個人看去水靈靈的。她的眼睛好明亮,仿佛她連眼睛也用香皂洗過了;她的嘴唇那麼鮮潤,仿佛抹了唇膏似的;她換上的新衣服使她顯得更秀氣了;那一雙半高跟的皮鞋穿在她腳上使他看著怦然心動……

  在回「家」路上,男人向女人坦白:其實除夕的列車票最好買了,但他太希望能和她在北京過一次春節了!儘管他也是那麼的想家鄉,想父母,想女兒……

  他問:「我是不是做得太不對了呢?」

  她歎了口氣,依偎著他,有心責備,又那麼的不忍……

  一回到「家」裡,她就翻出新褥單,新被罩,新枕套,一一換上。於是他們在北京這個半合法半不合法的,寒酸簡陋根本沒個家樣的「家」,竟也變得充滿了家的溫馨……

  她那麼做時,男人從旁看著,有幾分捨不得地說:「不都是要帶回家鄉去的麼?」

  女人被問得害羞起來,微微一笑,瞟了他一眼悄聲細語地說:「我這不為了咱們好好兒過個春節麼?」

  他們相互配合著炒了三四樣菜。配合得像他們彈棉花時一樣默契。男人想起過「中秋」時還剩下半瓶葡萄酒,找到了,放在桌上。女人就給他和自己各斟了一杯。

  他們的「家」裡沒電燈。電業部門不許他們擅自拉電線。他們是一對兒在北京很安分守己的鄉下夫妻,五年多的日子裡一直以蠟燭照明。一隻破箱蓋上的蠟燭快燃盡了——男人想起了什麼,伸手從房頂吊著的小籃子裡取出了一個報紙包兒。打開來,是一對紅燭。比較粗的一對紅燭。他有次花五元錢買的為著這一天,他其實早就在預謀了。

  女人說:「兩支都點上吧。」

  他就將兩支紅燭都並列著點上了。

  在兩支燭光的交相輝映之下,在喝了幾口酒以後,女人的臉越發顯得嬌俏了。男人充滿愛悅地看著他的女人。就又想起他們到北京第二年夏天的一件事:那時有人主動介紹她去一家不小的飯店當服務員,說一個月可以掙五百,說還管兩頓飯,他們欣然同意了。一年幹下來就五六千啊!有天她還穿回了飯店發給服務員的衣服裙子,讓他看穿在她身上漂亮不。當然漂亮!使她的模樣看去活潑青春。可半個月後她不去了。他再三問她原因,她最後被問哭了,說一名是副經理的男人對她不懷好意。他要去打架,她跪下抱住他腿說:「咱們來的時候,不是互相囑咐了遇事要忍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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