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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的淚(1)


  這是一條無名的短馬路。在北京市區交通圖上找不到它。馬路左側,一幢幢高樓比肩聳立;右側,幾乎完全被一座倉庫的圍牆佔據。圍牆一人多高,去年國慶節前,刷成灰色。國慶節後,灰色的圍牆上開始出現紅的、白的、黃的油漆以各種字體書寫的廣告。於是圍牆有點兒「濃妝豔抹」似的了。這又是一條只有一端可供行人和車輛出入的短馬路。它的另一端是小河。小河載入了它的另一端。否則,它的另一端也許會伸延得很長……

  就在它的另一端,在圍牆沿河畔轉角處,有一間小房子。說那是房子,實在降低了房子的標準。因為它太矮了。房蓋比圍牆還低。也太小了。從外看,並不比書報亭大。房蓋是油氈紙的。窗上無玻璃,木條十字交叉釘著藍塑料布。在它的旁邊,是一個比它大些的棚子。棚子只有油氈紙鋪的蓋兒,沒牆。卻也不能說沒牆,只不過那若算牆,也降低了牆的標準。所謂的「牆」是用拆散的紙板箱的紙板拼湊成的。下半截拼湊的還挺嚴實,上半截靠各色塑料布擋風遮雨……

  那「房子」裡住著一對兒外地來的鄉下夫妻。男人三十來歲。女人二十六歲。他們在那棚子裡為北京人彈棉花。他們已在那兒住了五年了。他們的臨時居住是半合法的。因為他們每年都能辦下暫住證來。這是合法的一面。馬路對面的街道給他們辦的。他們老實得像只會彈棉花的動物。他們一磨,街道的人心一軟,每每網開一面地就給辦了。但他們那「房子」和那棚子,又實屬違章「建築」,早應當拆除。所幸在路盡頭,又在河邊,被周圍十幾株樹隱蔽著,一次次地蒙混過關了……

  北京雖然是全國消費水平最高的城市之一,卻仍有捨不得花一百多元買新被褥,而更願花十來元錢彈軟一床舊棉套的人家。這樣一些百姓人家,是那一對兒鄉下夫妻的「上帝」。

  他們實際上已經有一個女兒了。才兩歲。在鄉下。由他們的父母輪流撫養著。

  春節前,他們原本打算回鄉下去與親人們團圓的。活兒積壓得多,就日夜突擊地彈。最後一件被人滿意地取走了,竟到了四日的下午。而這一天正是除夕呀!

  女人說:「你什麼也別管了。該收拾的我收拾。快去買晚上的火車票,咱們得爭取初一這時候到家是不?」

  男人表示也是這麼想的。於是帶著一頭髮一臉一身的棉絮,匆匆地出了門。

  他回來時,女人什麼也沒收拾。女人在床上酣睡著。那是一張舊單人床。他們給一戶人家彈了兩件棉套,人家用那張床抵手工錢了。單人床睡不開他們兩口子,加寬了一塊板,用些磚墊著。女人的睡狀,像個困極了的孩子。她的頭側枕在枕上,身子伏著,手臂壓在胸脯下邊。她的另一支手臂垂在床下;另一條腿也垂在床下。而且,腳蹬著地。仿佛那只腳在酣睡的情況下還使著勁兒似的。顯然,男人剛一走,她就那樣子撲在床上了……

  前幾天北京寒冷,這女人感冒了。酣睡著的女人,兩頰緋紅。一線口水,從她半張著的嘴角流在枕上,竟已積成了一個圍棋子般大的「珠子」。男人搓了搓手,想伸手去摸他女人的臉頰,看她是不是還在發燒?但他的手並沒觸到她的臉頰。他俯下頭去,用自己的臉頰去貼女人的臉頰了。雖然外邊的天氣很暖和;雖然他的雙手並不冷;雖然搓過了——他卻仍怕自己手涼。女人的臉頰熱乎乎的。女人還在發著低燒。女人睡得那麼香,並沒被她男人的臉頰貼醒。

  男人的心裡,倏忽間湧起對他女人的一種大的愛意。確切地說,那更是一種心疼。正是這女人,才使他在北京的這地方,這小「房子」和這彈棉花的棚子裡,堅守了五年啊!這五年裡,他們除了睡覺,吃飯,就是彈棉花。他哪兒都沒陪她去。她也沒單獨去過什麼地方。更不曾請求他陪自己逛逛北京。他們之間的話語,也一天比一天少了。她最經常說的一句話是:「我胳膊酸死了!」而他最經常說的一句話是:「我就不累嗎?」——但是這五年,不惟對他們自己未來的生活,對他們雙方的家庭,對他們雙方至親的一些親人,卻是意義極其重大的:他們已為自己積蓄下了兩萬多元錢。他們靠著在北京彈棉花掙的錢,使雙方的父母得以不愁衣食。而且,他們幫助過他們雙方的一些窮親戚。他們的家鄉是個貧困的地方。那兒一百元錢可以使數口之家過一個月。五年多的日子裡,他們已幾十次地向家鄉寄回過一百元了……想到這些,男人鼻子一酸,眼眶不禁地有些濕了。

  他蹲下去,雙手輕輕托起女人的手臂,將她的手臂放到了床上。接著,又那樣兒將她的腿也放到了床上。他站起來,望著她猶豫片刻,小心地脫下她的兩隻鞋。

  女人竟一直沒醒。一隻手臂壓在胸脯下,嘴角繼續淌著口水。五年來的冬天,她總穿現在穿的這一件上衣。實際上那是他的一件舊上衣。這一件粗布上衣已經快變成「絨」的了。五年裡它所附著的棉絮,是水所無法洗去的了。若使之重新變成布的,非靠科技的方法用電子分離器不可了。她也和他一樣,滿頭髮滿臉都是棉塵。這使她的頭髮和眉看去像是灰白的。然而這鄉下女人的臉卻長得怪秀氣的。畢竟才二十六歲,又是少婦,女人味兒是棉塵所無法消減的……

  男人不由得懷著一腔溫柔的憐愛吻他的女人。他起先只不過捧起她的一隻手情不自禁地親。那是一隻多麼纖小的手呀!像十幾歲的少女的手。卻又是一隻多麼粗糙的手呀!手心佈滿繭子。那是被彈棉花的弓子磨的。五個尖尖的手指尖兒,有三個纏著膠條,那是由於指甲兩邊兒的皮膚開裂了。他親著她的手的時候,這男人就心疼得流下眼淚來了。他又親她的額角,他的眼淚滴在她臉頰上。終於的,他忍不住雙手捧著她的臉頰,用自己厚實的雙唇嚴密地封閉住了他女人的嘴。女人一時喘不過氣兒來,便醒了。女人睜開眼,懵懂似的仰視著他。明白他是在幹什麼後,推開他坐了起來。她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一條濕痕顯現在她蒙了一層棉塵的臉頰上……

  她說:「你真煩人!」

  她男人無聲地笑了,眼裡還含著淚光呢!

  女人卻沒發現這一點。

  「你脫了我鞋幹嗎呀!」——女人一邊穿鞋一邊說:「我怎麼這麼沒出息呢?怎麼哪兒哪兒也沒收拾就睡過去了呢……」

  男人說:「沒事兒的,一會兒我和你一塊兒收拾。」

  女人穿好鞋,站起來說:「別一會兒,現在就收拾吧!要不該誤火車了……」

  男人說:「今天,咱們……走不成了……」

  說得吞吞吐吐。

  女人這才將目光望向男人的臉,自己臉上的表情頓時起了變化。

  「你哭過?……」

  「沒……沒有……」——男人掩飾地將頭扭向一旁。

  「你明明哭過!咱們今晚怎麼走不成了?你把買票的錢丟了是不是?你倒說話呀!……」

  女人急了。

  「沒丟沒丟!今天的票賣光了……」

  「你騙我!」

  女人的眼裡也出現淚光了。三百多元錢對於他們是一筆大數。女人沒法兒不急。

  「沒丟就是沒丟嘛!哎,自打咱倆結婚,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呀?……」

  男人趕緊掏出錢給女人看。

  女人放心了。女人緩緩坐在床上。失望使這年輕的鄉下女人一時發呆。

  「有明天的票……可我沒買。明天都初一了。春節主要過的就是三十兒和初一嘛。初二下午才到家……那……我考慮來考慮去,咱倆還不如不回去了……就在北京過春節吧!咱倆還沒在北京過一次春節呀……」

  女人忽然雙手捂臉,嚶嚶地哭了。一年十二個月,天天彈棉花,盼就盼的回家過春節啊!這當女兒的女人太想她的爹娘了!這當母親的女人太想她的女兒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想……但,她男人的話也有一定道理呀!

  她除了哭泣,無話可說……

  於是男人走到她跟前,將她的頭連同她的上身摟在懷裡,以哄孩子那一種語調說:「別哭,別哭哇!五年裡,咱們不就是這一個春節沒能及時趕回去嗎?聽話別哭!再哭我可不高興了!……」

  女人反而哭得更傷感了。

  愛女人的男人,是她的淚水的「閘」。女人本能地依賴這一點。她有時候哭,也是想試試那「閘」對她的感應還靈敏不靈敏。而愛她的男人,此時的表現則尤其溫柔。他撫慰她,親吻她,替她擦眼淚……

  女人不哭了以後,男人用半截鉛筆在一頁紙上寫著什麼。那看來是一項須認真對待,反復斟酌之事。他大口大口地吸著一支煙,一會兒寫,一會兒劃。終於「定稿」了,便抄清在另一頁紙上。他將那頁紙遞給女人看。女人就也走到桌前,拿起鉛筆劃去幾個姓名,添上幾個姓名,更改一些姓名後的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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