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噴壺(2)


  鐵匠吸取了教訓,塞給老人一截白粉筆。老者在桶的底部畫了一個圓,沒說什麼就走了。

  老者第四次來時,「指示」鐵匠為那捅了一個洞的桶做上拎手和蓋和水嘴兒。鐵匠這才明白,老者要他做的是一隻大壺,他心裡納悶兒,一開始說清楚不就得了嗎?如果一開始說清楚,那洞可以直接在鐵皮上就捅出來呀,那不是省事兒多了嗎?

  但他已不問什麼了。他想這件事兒非要這樣不可,對那老者來說,是一定有其理由的。

  鐵匠錯了。老者最終要他做的,也不是一隻大壺,而是一隻噴壺。

  噴壺做成以後,老者很久沒來。

  而鐵匠常一邊吸煙,一邊望著那只大噴壺發呆發愣。往日,鐵匠每每手裡敲打著,口中哼唱著。自從他做成那只大噴壺以後,鐵匠鋪裡再也沒傳出過他的哼唱聲。

  卻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替老者來過一次。她將那只大噴壺仔仔細細驗看了一遍。分明的,想要有所挑剔。但那大噴壺做得確實無可挑剔。姑娘最後不得不說了兩個字——「還行」。

  「還要做九隻一模一樣的,一隻比一隻小,你肯做嗎?」

  鐵匠目光定定地望著姑娘的臉,似乎在辨認從前的熟人,他知道那樣望著對方有失禮貌,但他不由得不那樣。

  「你肯做?還是不肯做?」

  姑娘並不回避他的目光。恰恰相反,她迎視著他的目光,仿佛要和他進行一番目光與目光的較量。

  「你說話呀!」

  姑娘皺起眉,表情顯得不耐煩了。

  「我……肯做。當然肯……」

  鐵匠一時有點兒不知所措……

  「一年後來取,你承諾一隻也不賣給別人嗎?」

  姑娘的口吻冷冷的。

  「我……承諾……」

  鐵匠回答時,似乎自感卑賤地低下了他的頭,一副目光不知望向哪裡的樣子……

  「錢,也要一年以後才付。」

  「行,怎麼都行。怎麼我都願意。」

  「那麼,記住今天吧。我們一年以後的今天見。」

  姑娘說完,轉身就走。

  鐵匠跟出了門……

  他的腳步聲使姑娘回頭看他。她發現他是個瘸子。她想說什麼,卻只張了一下嘴,什麼話都沒說,一扭頭快步而去。鐵匠的目光,也一直將姑娘的背影送至街的那一端。他也看見她坐進了轎車裡,對那輛黑色的轎車他已熟悉。

  鐵匠的目光不但憂鬱,而且,竟很有些傷感了。他轉身時,碰了那串鐵皮葫蘆,悅耳的聲音剛一響,他便用雙手輕輕捂住最下面的一個,仿佛捂住一隻蜻蜓或一隻蝴蝶,於是整串葫蘆被穩住了,悅耳的聲音也就停止了……

  鐵匠並不放開雙手。他仰起臉,望向天空。斯時正值中午,五月的太陽光芒柔和,並不耀眼。他的樣子,看上去像在祈雨……

  後來,這鐵匠就開始打做另外九隻噴壺。他是那麼的認真,仿佛工藝家在進行工藝創造。為此他婉拒了不少主動上門的活兒。

  世上有些人沒結過婚,但世上每一個人都是愛過的。

  鐵匠由於自己是瘸子至今沒結婚,但在他是一名初二男生時就愛過了。那時的他眉清目秀。他愛上了同班一名沉默寡言、性情特別內向的女生。其實她的容貌算不上出眾,也許她吸引他的美點,只不過是她那紅潤的雙唇,像櫻桃那麼紅潤。主觀的老師曾在班上不點名地批評過她才是初二女生不該塗口紅,她委屈得哭了。而事實證明她沒塗過口紅。但從此她更沉默寡言了。因為幾乎全班的男生都開始注意她了,由於她像櫻桃那麼紅潤的唇。初二下學期他和她分在了同桌。起初他連看都不敢看她,他覺得她的紅唇對自己具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並且開始以審美的眼光暗自評價她的眼睛,認為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其實大多數少女的眼睛都會說話,她們眼睛的這一種「功能」要等到戀愛幾次以後才漸漸「退化」,初二的男生不懂得這一點罷了。不久他又被她那雙白皙的小手所誘惑,那倒的確是一雙秀美的小手,白皙得近乎透明,唯有十個迷人的指尖兒微微泛著粉紅……

  某一天,他終於鼓起一百二十分的勇氣塞給了她一張紙條,上面寫滿了他「少年維特之煩惱」。三十幾年前中學生的早戀方式與今天沒什麼不同,也都是以相互塞紙條開始的。但結果卻往往與今天很不一樣。

  他首先被與自己的同桌分開了。

  接著紙條被在全校大會上宣讀了。再接著是找家長談話。他的父親——三十幾年前的鐵匠從學校回到家裡,怒衝衝地將他毒打了一頓。而後是寫檢查和保證書……

  這初二男生的恥辱,直至「文革」開始以後方得以雪洗。他第一個沖上批鬥台掄起皮帶抽校長;他親自操剪刀將女班主任老師的頭髮剪得亂七八糟;他對他的同桌的報復最為「文明」——在「文革」第一年的冬季,他命她拎著一隻大噴壺,在校園中澆出一片滑冰場來!已經沒哪個學生還有心思滑冰了,在那一個「革命風暴」凜冽的冬季。但那麼多紅衛兵成為他的擁護者。人性的惡被以「革命」的名義調動得天經地義理直氣壯。那個冬季真是特別的寒冷啊,而他不許她戴著手套拎那把校工用來澆花的大噴壺。看著她那雙秀美的白皙的小手怎樣一觸碰到水濕了的噴壺即被凍住,他覺得為報復而狂熱地表現「革命」是多麼的值得。誰叫她的父親在國外,而且是資本家呢!「紅五類」對「黑五類」冷酷無情是被公認的「革命」原則啊……整個冬季她也沒澆出一片足以滑冰的冰場來。

  春風吹化了她澆出的那一片冰的時候,她從學校裡也從他的注意力中消失了。

  再狂熱「革命」的紅衛兵也逃避不了「上山下鄉」的命運。艱苦的勞動絕不像「革命」那麼痛快,他永遠明白了這一點,代價是成了瘸子。

  返城後的一次同學聚會中,一名女同學懺悔地告訴他,其實當年不是他的同桌「出賣」了他。是那名和她特別親密無間的女同學。他聽了並不覺得內疚。他認為都是「文革」的過錯。

  但是當他又聽說,三十幾年前,為了澆出一片滑冰場她嚴重凍傷的雙手被齊腕鋸掉了,他沒法再認為都是「文革」的過錯了。他的懺悔遠遠大於那名當年「出賣」了她也「出賣」了他的女同學。

  他頂怕的事就是有一天,一個沒了雙手的女人來到他的鐵匠鋪,欣賞著他的手藝說:「有一雙手多好哇!」、「請給我打做一隻噴壺,我要用它在冬季澆出一片滑冰場。」……

  現在,他知道,他頂怕的事終於發生了。儘管不是一個沒了雙手的女人親自來……

  每一隻噴壺的打做過程,都是人心的審判過程。

  而在打做第十只,也就是最小的那一隻噴壺時,鐵錘和木槌幾次敲砸在他手上。他那顆心的疤疤瘌瘌的數層外殼,也終於一層層地被徹底敲砸開了。他看到了他不願承認更不願看到的景觀。自己靈魂之核的內容,人性醜陋而又邪惡的實證乾癟著,像一具打開了石棺蓋因而呈現著的木乃伊。他自己最清楚,它並非來自於外界,而是在自己靈魂裡自生出的東西。原因是他的靈魂裡自幼便缺少一種美好的養分——人性教育的養分。雖懺悔並不能抵消他所感到的顫慄……

  他非常想把那一隻最小的噴壺打做得最美觀,但是他的願望沒達到。

  曾有人要買走那十隻噴壺中的某幾隻,他不賣。

  他一天天等待著他的「贖罪日」的到來……

  那條老街卻在年底就被提前推平了。

  他十分幸運地得到了一處門面房,而且是裡外兩間,而且是在一條市場街上。動遷部門告知他,因為有「貴人」關照著他。否則,他憑什麼呢?休想。

  他幾回回暗問自己——我的命中也配有「貴人」嗎?

  猜不出個結果,就不猜了。

  這鐵匠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專執一念等待著被羞辱、被報復。最後,竟連這一種惴惴不安的等待著的心理,也漸漸地趨於平靜了。

  一切事情總有個了結。他想。不至於也斬掉我的雙手吧?這麼一想,他又覺得自己未免庸人自擾。

  他所等待的日子終於等到了。那老者卻沒來,那姑娘也沒來。一個認識他的孩子將一封信送給了他,是他當年的同桌寫給他的。她在信中這樣寫著:

  我的老父親一直盼望有機會見到你這個使他的女兒失去了雙手的人!我的女兒懂事後也一直有同樣的想法。他們的目的都達到了。他們都曾打算替女兒和母親懲罰你。他們有報復你的足夠的能力。但我們這一家人都是反對報復的人,所以他們反而在我的勸說之下幫助了你。因為,對我在少女時期愛過的那個少年,我怎麼也狠不下心來……

  信封中還有一樣東西——她當年看過他塞給她的紙條後,本打算塞給他的「覆信」。兩頁作文本上扯下來的紙,記載著一個少女當年被愛所喚起的種種驚喜和幸福感。

  那兩頁紙已發黃變脆……

  它們一下子被他的雙手捂在了他臉上,片刻濕透了。

  在五月的陽光下,在五月的微風中,鐵匠鋪外那串亮鋥鋥的鐵皮葫蘆響聲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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