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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的烙印(8)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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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請數一下我的錢吧。我相信您會把多餘的錢如數退給我的……」 青年望著那堆小幣愣了良久,竟默默地,鄭重其事地開始數…… 「小姐,這是您多餘的錢,請收好。」 他居然還退給了少女幾枚小幣。連自己也不知自己在幹什麼。 他又默默地,鄭重其事地將頸鏈放入它的盒子裡,認認真真地包裝好。 「小姐,現在,它歸你了。」 「先生,謝謝。」 「尊敬的小姐,外面路滑,請走好。」 他繞出櫃檯,替她開門。仿佛她是慷慨的貴婦,已使他大賺了一筆似的。 望著少女的背影在夜幕中走出很遠,他才關上他的店門。 失去了壓店之寶,他頓覺他的小店變得空空蕩蕩不存一物似的。 他散漫的目光落在書上,不禁地在心裡這麼說:「安徒生先生啊,都是由於你的童話我才變得如此的傻。可我已經是大人了呀!……」 那一時刻,聖誕之夜的第一遍鐘聲響了…… 第二天,小首飾店關門。 青年到外地打工去了。帶著他愛讀的《安徒生童話集》…… 三年後,他又回到了小城。 聖誕夜,他又坐在他的小首飾店裡,靜靜地讀另一本安徒生的童話集…… 教堂敲響了入夜的第一遍鐘聲時,店門開了——進來的是三年前那一位少女,和她的姐姐,一位容貌端秀的二十四五歲的女郎…… 女郎說:「先生,三年來我和妹妹經常盼著您回到這座小城,像盼我們的親人一樣。現在,我們終於可以將頸鏈還給您了……」 長大了三歲的少女說:「先生,那我也還是要感謝您。因為您的頸鏈使我的姐姐更加明白,她對我是像母親一樣重要的……」 青年頓時熱淚盈眶。 他和那女郎如果不相愛,不是就很奇怪了嗎? …… 以上五則,皆真人真事,起碼在我的記憶中是的。從少年至青年至中年時代,他們曾像維生素保健人的身體一樣營養過我的心。第四則的閱讀時間稍近些。大約在七十年代末。那時我快三十歲了。「文革」結束才兩三年,中國的傷痕一部分一部分地裸露給世人看了。它在最痛苦也在最普遍最令我們中國人羞恥的方面,乃是以許許多多同胞的命運的傷痕來體現的。也是我以少年的和青年的眼在「文革」中司空見慣的。「文革」即使沒能徹底摧毀我對人性善的堅定不移的信仰,也使我在極大程度上開始懷疑人性善之合乎人作為人的法則。事實上經歷了「文革」的我,竟有些感覺人性善之脆弱,之曖昧,之不怎麼可靠了。我已經就快變成一個冷眼看世界的青年了。並且不得不準備硬了心腸體會我所生逢的中國時代了。 幸而「文革」結束了。 否則我不敢自信我生為人恪守的某些原則,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放棄;不敢自信我絕不會向那一時代妥協;甚至不敢自信我絕不會與那一時代沆瀣一氣,同流合污…… 具體對我而言,我常想,「文革」之結束,未必不也是對我之人性質量的及時拯救,在它隨時有可能變質的階段…… 所以,當我讀到人性內容的記錄那麼樸素,那麼溫馨的文字時,我之感動尤深。 我想,一個人可以從某一天開始一種新的人生,世間也是可以從某一年開始新的整合吧? 於是我又重新祭起了對人性善的堅定不移的信仰;於是我又以特別理想主義的心去感受時代,以特別理想的眼去看社會了…… 這一種狀態一直延續了十餘年。十餘年內,我的寫作基本上是理想主義色彩鮮明的。偶有憤世嫉俗性的文字發表,那也往往是由於我認為時代和社會的理想化程度不和我一己的好惡…… 然而,步入中年以後,我坦率承認,我對以上幾則「故事」的真實性越來越懷疑了。 可它們明明是真實的啊! 它們明明堅定過我對人性善的信仰啊! 它們明明營養過我的心啊! 我知道,不但時代變了,我自己的理念架構也在渾然不覺間發生了重組。我清楚這一點。 我不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了。 並且,可能永遠也不再會是了。 這使我經常暗自悲哀。 我的人生經驗告訴我——人在少年和青年時期若不曾對人世特別的理想主義過,那麼以後一輩子都將活得極為現實。 少年和青年時期理想主義過沒什麼不好,一輩子都活得極為現實的人生體會也不見得多麼良好;反過來說也行。那就是—— 一輩子都活得極為現實的人生不算什麼遺憾,少年和青年時期理想主義過也不見得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以上幾則「故事」,依我想來,在當今中國之現實中,幾乎都沒有了「可操作」性。誰若在類似的情況下,像它們的當事人那麼去思維去做,不知結果會怎樣?恐怕會是自食惡果而且被人冷嘲曰自作自受的吧? 我也不會那麼去思維那麼去做的了。 故我將它們追述出來,絕無倡導的意思。只不過是一種擺脫記憶粘連的方式罷了。 再有什麼動機,那就是提供樸素的、溫馨的人性和人道內容的欣賞了。 欣賞欣賞反正也不損失我們什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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