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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的烙印(7)


  五

  還是冬季;還是雪花曼舞的傍晚;還是在人口不多的小城;事情還是與一家小小的首飾店有關……

  它是比前邊講到的那家首飾店更小了。前邊講的那家首飾店,在經濟大蕭條的時代,起碼還雇得起三位姑娘。這一家小首飾店的主人,卻是誰都雇不起的……

  他是三十二三歲的青年。未婚青年。他的家只剩他一個人了,父母早已過世了,姐姐遠嫁到外地去了。小首飾店是父母傳給他繼承的。它算不上是一宗值得守護的財富,但是對他很重要,他靠它為生。

  大蕭條繼續著。

  他的小首飾店是越來越冷清了,他的經營是越來越慘淡了。

  那是聖誕節的傍晚。

  他寂寞地坐在櫃檯後看書,巴望有人光臨他的小首飾店。已經五六天沒人邁入他的小首飾店了。他既巴望著,也不多麼的期待。在聖誕節的傍晚他坐在他的小首飾店裡,純粹是由於習慣。反正回到家裡也是他一個人。也是一樣的孤獨和寂寞。幾年以來的聖誕節或別的什麼節日,他都是在他的小首飾店裡度過的……

  萬一有人……

  他只不過心存著一點點僥倖罷了。

  如果不是經濟大蕭條的時代,節日裡尤其是聖誕節,光臨他的小首飾店的人還是不少的。

  因為他店裡的首飾大部分是特別廉價的。是適合底層的人們一向選擇了作為禮物的。

  經濟大蕭條的時代是註定要剝奪人們某種資格的。首先剝奪的是底層人在節日裡相互贈禮的資格。對於底層人,這一資格在經濟大蕭條的時代成了奢侈之事……

  青年的目光,不時離開書頁望向窗外,並長長地憂鬱地歎上一口氣……

  居然有人光臨他的小首飾店了!

  光臨者是一位少女。看上去只有十一二歲。一條舊的灰色的長圍巾,嚴嚴實實地圍住了她的頭,只露出正面的小臉兒。

  少女的臉兒凍得通紅。

  手也是。

  只有老太婆才圍她那種灰色的圍巾。肯定的,在她臨出家門時,疼愛她的祖母或外祖母將自己的圍巾給她圍上了——青年這麼想。

  他放下書,起身說:「小姐,聖誕快樂!希望我能使你滿意,您也能使我滿意。」青年是高個子。

  少女仰起臉望著他,莊重地回答:「先生,也祝您聖誕快樂!我想,我們一定都會滿意的。」

  她穿一件打了多處補丁的舊大衣。

  她回答時,一隻手朝她一邊的大衣兜拍了一下。仿佛她是闊佬,那只大衣兜裡揣著滿滿一袋金幣似的。

  青年的目光隔著櫃檯端詳她,看見她穿一雙靴腰很高的氈靴。氈靴也是舊的。顯然地比她的腳要大得多。而大衣原先分明很長,是大姑娘們穿的無疑。誰替她將大衣的下裾剪去了,並且按照她的身材改縫過了嗎?也是她的祖母或外祖母嗎?

  他得出了結論——少女來自一個貧寒家庭。

  她使他聯想到了《賣火柴的小女孩》。而他剛才捧讀的,正是一本安徒生的童話集。

  青年忽然覺得自己對這少女特別地憐愛起來。覺得她臉上的表情那會兒純潔得近乎聖潔。他決定,如果她想買的只不過是一隻耳環,那麼他將送給她。或僅象徵性地收幾枚小幣……

  少女為了看得仔細,上身伏在櫃檯上,臉幾乎貼著玻璃了——她近視。

  青年猜到了這一點,一邊用抹布擦櫃檯的玻璃,一邊憐愛地瞧著少女。其實櫃檯的玻璃很乾淨,可以說一塵不染。他還要擦,是因為覺得自己總該為小女孩做些什麼才對。

  「先生,請把這串頸鏈取出來。」

  少女終於抬起頭指著說。

  「怎麼……」

  他不禁猶豫。

  「我要買下它。」

  少女的語氣那麼自信,仿佛她大衣兜裡的錢,足以買下他店裡的任何一件首飾。

  「可是……」

  青年一時不知自己想說的話究竟該如何說才好。

  「可是這串頸鏈很貴?」

  少女的目光盯在他臉上。

  他點了點頭。

  那串頸鏈是他小首飾店裡最貴的。它是他的壓店之寶。另外所有首飾的價格加起來,也抵不上那一串頸鏈的價格。當然,富人們對它肯定是不屑一顧的。而窮人們卻只有欣賞而已。所以它陳列在櫃檯裡多年也沒賣出去。有它,青年才覺得自己畢竟是一家小首飾店的店主。他經常這麼想——倘若哪一天他要結婚了,它還沒賣出去,那麼他就不賣它了。他要在婚禮上親手將它戴在自己新娘的頸上……

  現在,他對自己說,他必須認真地對待面前的女孩了。

  她感興趣的可是他的壓店之寶呀!

  不料少女說:「我買得起它。」

  少女說罷,從大衣兜裡費勁地掏出一隻小布袋兒。小布袋兒看去沉甸甸的,仿佛裝的真是一袋金幣。

  少女解開小布袋兒,往櫃檯上兜底兒一倒,於是櫃檯上出現了一堆硬幣。但不是金燦燦的金幣,而是一堆收入低微的工人們在小酒館裡喝酒時,表示大方當小費的小幣……

  有幾枚小幣從櫃檯上滾落到了地上。少女彎腰一一撿起它們。由於她穿著高腰的氈靴,彎下腰很不容易。姿勢像表演雜技似的。還有幾枚小幣滾到了櫃檯底下,她乾脆趴在地上,將手臂伸到櫃檯底下去撿……

  她重新站在他面前時,臉漲得通紅。她將撿起的那幾枚小幣也放在櫃檯上,一雙大眼睛默默地莊嚴地望著青年,仿佛在問:「我用這麼多錢還買不下你的頸鏈嗎?」

  青年的臉也漲得通紅,他不由得躲閃她的目光。

  他想說的話更不知該如何說才好了。

  全部小幣,不足以買下那串頸鏈的一顆,不,半顆珠子。

  他沉吟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小姐,其實這串頸鏈並不怎麼好。我……我願向您推薦一隻別致的耳環……」

  少女搖頭道:「不。我不要買什麼耳環。我要買這串頸鏈……」

  「小姐,您的年齡,其實還沒到非戴頸鏈不可的年齡……」

  「先生,這我明白。我是要買了它當做聖誕禮物送給我的姐姐,給她一個驚喜……」

  「可是小姐,一般是姐姐送妹妹聖誕禮物的……」

  「可是先生,您不知道我有多愛我的姐姐啊!我可愛她了!我無論送給她多麼貴重的禮物,都不能表達我對她的愛……」

  於是少女娓娓地講述起她的姐姐來……

  她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去世了。是她的姐姐將她撫養大的。她從三四歲起就體弱多病。沒有姐姐像慈母照顧自己心愛的孩子一樣照顧她,她也許早就死了。姐姐為了她一直未嫁。姐姐為了撫養她,什麼受人歧視的下等工作都做過了,就差沒當侍酒女郎了。但為了給她治病,已賣過兩次血了……

  青年的表情漸漸肅穆。

  女孩兒的話使他想起了他的姐姐。然而他的姐姐對他卻一點兒都不好。出嫁後還回來與他爭奪這小首飾店的繼承權。那一年他才十九歲呀!他的姐姐傷透了他的心……

  「先生,您明白我的想法了嗎?」女孩兒噙著淚問。

  他低聲回答:「小姐,我完全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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