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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的烙印(2)


  最適合人咽最後一口氣的那一種寂靜……

  那位父親只剩下幾口氣了。他喉間呼呼作喘,胸脯高起深伏,極其捨不得地運用他的每一口氣。每一口氣對他都是無比寶貴的。呼吸已僅僅是呼出著生命之氣。

  那是看了令人非常難過的「節省」。

  分明的,他已處在彌留之際。

  他閉著眼睛,徒勞地做最後的堅持。

  他看去昏迷著,實則特別清醒。那清醒是生命在大腦領域的迴光返照。

  門輕輕地開了。

  有人走入了病房。腳步聲一直走到了他的病床邊。

  那是他在絕望中一直不肯稍微放鬆的企盼。

  除了兒子,還會是誰呢?

  這時脆弱的生命做出了奇跡般的反應——他突然伸出一隻手向床邊抓去。而且,那麼的巧,他抓住了中年的男醫生的手……

  「兒子!……」

  他竟說出了話,那是他留在人世的最後一句話。

  一滴老淚從他眼角擠了出來……

  他已無力睜開雙眼最後看他的「兒子」一眼了……

  他的手將醫生的手抓得那麼緊,那麼緊……

  年輕的女護士是和醫生一道進入病房的。瀕死者始料不及的反應使她呆愣住。而她自己緊接著做出的反應是——跨前一步,打算撥開瀕死者的手,使醫生的手獲得「解放」。

  但醫生以目光及時制止了她。

  醫生緩緩俯下身,在那位父親的額上吻了一下。接著又將嘴湊向那位父親的耳,低聲說:「親愛的父親,是的,是我,您的兒子。」

  醫生直起腰,又以目光示意護士替他搬過去一把椅子。

  在年輕女護士的注視之下,醫生坐在椅子上了。那樣,瀕死者的手和醫生的手,就可以放在床邊了。醫生並且將自己的另一隻手,輕輕捂在當他是「兒子」的那位父親的手上。

  他示意護士離去。

  三十幾年後,當護士回憶這件事時,她寫的一段話是:「我覺得我不是走出病房的,而是像空氣一樣飄出去的,惟恐哪怕是最輕微的腳步聲,也會使那位臨死的老人突然睜開雙眼。我覺得仿佛是上帝將我的身體托離了地面……」

  至今這段話仍印在我的顱骨內面,像釋迦牟尼入禪的身影印在山洞的石壁上。

  夜晚從病房裡收回了黃昏橘色的餘暉。

  年輕的女護士從病房外望見醫生的坐姿那麼的端正,一動不動。

  她知道,那一天是醫生結婚十周年紀念日。他親愛的妻子正等待著他回家共同慶賀一番。

  黎明了——醫生還坐在病床邊……

  旭日的陽光普照入病房了——醫生仍坐在病床邊……

  因為他覺得握住他手的那只手,並沒變冷變硬……

  到了下午,那只手才變冷變硬。

  而醫生幾乎坐了二十個小時……

  他的手臂早已麻木了,他的雙腿早已僵了,他已不能從椅子上站起來了,是被別人攙扶起來的……

  院長感動地說:「我認為你是很虔誠的基督徒。」

  而醫生平淡地回答:「我不是基督徒。不是上帝要求我的。是我自己要求我的。」

  三十幾年以後,當年年輕的護士變成了一位老護士,在她退休那一天,人們用「天使般的心」讚美她那顆充滿著愛的護士的心時,她講了以上一件使她終身難忘的事……

  最後她也以平淡的語調說:「我也不是基督徒。有時我們自己的心要求我們做的,比上帝用他的信條要求我們做的更情願。仁愛是人間的事而我們有幸是人。所以我們比上帝更需要仁愛,也應比上帝更肯給予。」

  沒有掌聲。

  因為人們都在思考她講的事,和她說的話,忘了鼓掌……

  在我們人間,使我們忘了鼓掌的事已少了;而我們大鼓其掌時真的都是那麼由衷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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