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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罐頭」的記憶(2)


  待吃光了自己那一小碗,妻子也關上了清理後的冰箱。

  我搭訕著說:「同志,我已經吃完了,你也得吃完啊!包括兒子的一份兒!」

  「去去去,別囉嗦!我什麼時候吃,是我的事兒,不必你管。」

  妻子洗了手,逕自看電視去了。

  可自己的心思,還在那兩小碗罐頭內容上。見妻子看電視看得那麼的專注,一副根本沒有「使命感」的模樣,於是端了一小碗,湊將過去,儘量以親愛的口吻說:「我替你端來了,一邊看一邊吃,怎麼樣?啊?」

  妻子吃了兩口,起身離開。隨在妻身後「監視」著,見她將兩碗罐頭內容並為一碗,又放進了冰箱。

  於是好言批評:「你看你,都打開了,倒出來了,不吃完,仍往冰箱裡放,你不是成心要放壞嗎?……」

  「那,我現在吃不下去怎麼辦?是罪?該殺?……」

  於是自己一賭氣,從冰箱捧出,捧著悶坐一旁,暗暗發誓非吃個一乾二淨不可。

  的確吃了個一乾二淨。

  但是第二天自己的腸胃就鬧起病來……

  妻子非是富家女。全世界的富有人家並不整天价吃水果罐頭,這是誰都知道的。因而妻子不存在是否吃傷的問題。自從她成為我的妻子,似乎只買過幾次水果罐頭。兒子小時候,我是為他買過幾次罐頭的。有數的幾次。最多不超過五次。他一上到小學,就再也不愛吃水果罐頭了。

  一切的罐頭都是西方人發明的。最先是軍用食品的一種。後來才普及于市民。水果罐頭又只不過是水果保存的方式。在西方,富人當然不吃水果罐頭,而吃應季鮮果。水果罐頭是大眾食品。是專供百姓吃的。

  近年來,中國人的生活水平提高得較快。顯著的提高體現在吃一方面。市場規律刺激了果農的積極性。所以近年來中國市場上瓜果梨桃供應極為豐富。有時甚至呈現過剩趨勢。而且價格一年比一年便宜。即使按照低工資的消費水平比照,中國也幾乎是尋常果類售價最便宜的國家。以北京為例,除了荔枝、桂圓、芒果、獼猴桃等南方果類的售價平民百姓輕易不敢問津,蘋果、梨、桃、杏、菠蘿、葡萄等,通常價幾乎與菜蔬相等。自然的,水果罐頭便不怎麼受待見了。如今,連城裡人送禮,也不再考慮水果罐頭了。水果罐頭的身價一貶再貶,只農村和小鄉鎮還沿襲著以水果罐頭作為禮品相送的人情遺風。據我所知,全國的水果罐頭廠,經濟效益皆不景氣。

  在我小的時候,水果罐頭卻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稀見之物。

  小學六年級,我才知道世界上有水果罐頭這一種東西。

  當年一名同學正與另幾名同學大談水果罐頭如何好吃,我走過去聽了一耳朵,只聽清了「罐頭」二字,便從旁插言道:「那誰沒吃過?也不像你說的那麼好吃呀!」

  那同學相譏道:「就你們家那麼窮,你會吃過罐頭?鬼才信呢!」

  我比劃著說:「我當然吃過一次的!不就比月餅大一圈兒嗎?很硬很硬的。白麵烙的,細嚼怪香的!」

  他說:「哈!哈!你吹牛吧?那叫罐頭嗎?那叫『杠頭』!『杠頭』不過是一種乾糧!水果罐頭,那是把水果削了皮,切成塊兒,放進一個鐵罐子裡,再加上糖水,然後把鐵罐子封上。你吃過的嗎?你吃過的嗎?……」

  我說:「你才吹牛呢!把水果削了皮,剔了核,切成了塊兒,卻不吃,反而要裝進鐵罐兒裡,還要封上蓋兒,那是幹什麼嘛!那不是精神病嗎?」

  於是我們彼此攻擊。

  另外的同學們,只有一兩個見過罐頭的,便都站在事實一邊兒,竭力支持他說世上有罐頭這一種東西。其餘的同學和我一樣,不但從未見過,而且從未聽說過,就像從未聽說過巧克力、麥乳精、樂口福、冰淇淋一樣,當然盲目而又自信地站在我一邊兒,異口同聲地沖著那個吃過罐頭的同學嚷:「精神病!精神病!」

  幾天後,在校門外,在剛剛放學的時候,那名吃過罐頭的同學和幾天前支持過他的同學攔住了我。

  他說:「你不是不相信世界上有罐頭嗎?來,讓你見識見識什麼是罐頭!」

  他將我引到一處僻靜的地方,從書包裡掏出了一聽罐頭——後來我知道,因他父親是飛行員,所以他才有幸能吃上罐頭。那是一種筒裝啤酒一樣的鐵皮罐頭。蓋兒上有環,一拉蓋兒便徹底翻開……

  於是他和那幾個支持過他的同學當著我的面兒輪番喝罐頭汁。接著又輪番用手指夾出果塊津津有味地吃……

  後來他說:「還有呢!」——示意他們中個子最高的同學,將罐頭放在了人家院子的柱頂上。

  望著他們走遠,我揚頭看那「高高在上」的罐頭。我心裡對自己說,你可要有點兒志氣,腳步卻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我踮著腳,伸長一隻手臂,卻怎麼也夠不到柱子頂上那聽罐頭。但同學們喝時吃時故作出的誇張表情,惹得我真饞啊!我四下裡找了幾塊碎磚頭,摞起來,一隻腳站上去才將那罐頭夠在手裡。偏巧那人家裡有人出屋,在院裡大喝一聲:「幹什麼?!」我一慌,摔了個屁蹲兒。手裡仍拿著那聽罐頭……

  院子裡的人並沒出院子,又回到屋裡去了。

  站起來,低頭看罐頭,見裡面其實空空如也。

  當然很沮喪,但也非常不甘心,舉起空罐頭盒子仰起頭張大嘴耐心地承接著。許久,終於有一滴特別甜特別甜的汁滴落口中。

  那是我長到十三四歲從未品咂過的一種甜。它仿佛將我的嘴都甜得「麻木」了。仿佛在我胃裡頓時溶解為一片,並經過胃漸漸滲入到我周身的血管裡。好比世界上一塊含糖量最高的冰糖漸漸溶解在一杯涼水裡一樣……

  如今回想起來,用「天上甘露」來形容絕不算誇張。

  忽然我聽到一陣大笑。一轉身,見一堵牆後,閃現出了那幾個同學的身影。

  我羞愧難當,丟了空罐頭盒,拔腿便跑……

  從那以後,「罐頭」兩個字,便深深地印在了我腦海裡。

  我開始常在夢中夢見罐頭,如常在夢中夢見新書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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