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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位責任編輯


  他死十幾年了。

  一個解放前就參加了革命軍隊的人。一個解放後兢兢業業從事文學編輯工作的人。一個默默無聞的人。一個「右派」。一個至死也未得到「平反」的人。一個至死虔誠地認為自己可能對黨對人民有罪,並且毫無怨言地接受改造和懲罰的人——儘管他也許根本不知那「罪」到底是什麼。

  上帝說:人都是有罪的。

  所以相信上帝的人無可辯白。

  因為上帝是不會錯的——人的辯白則是罪上之罪。

  大概正是基於這種宗教邏輯,他從不替自己辯白。

  如果他活到了「平反」那一日,他定會震驚於上帝也會犯錯誤的吧?

  他是我接近過的第一個「社會主義的敵人」。

  「右派」分子是「社會主義的敵人,他們要推翻社會主義」——我的中學政治課本上是這麼寫著的。我的中學政治老師也是這麼教育我的。

  所以在「文革」中,仍戴著「右派」帽子或已被摘了「右派」帽子的人遭到嚴酷批鬥時,我雖常常不免被那種種批鬥方式的嚴酷所驚悸,卻隱藏起一個少年的仁慈,絲毫也不流露。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北大荒。是在兵團舉辦的一次創作學習班上。

  一天,吃早飯時,我發現多了一位形銷骨立、面容枯槁憔悴的老者,奇怪地問坐在身旁的人:「那是誰?」

  「楊方。」

  「也是參加創作學習班的?」

  「嗯。」

  「老作家?」

  「老右派。」

  「那……」

  「他當過編輯,讓他來幫著看看稿,邊改造邊利用嘛!」

  我不由得又朝他多看幾眼。創作學習班,成員大多數是知青,飯桌上也在高談闊論小說之類。楊方一言不發,連目光也不旁視,瞅定一部分桌面,默默地吃飯。滿口牙殘缺不全,吃得極慢極慢。他那一張刀條臉,瘦得不能再瘦。兩腮塌陷,顴骨高突,一雙眼睛深深地隱蔽在眼窩裡。面色青綠。每一嚼動,青綠的皺紋縱橫的面皮便一緊一弛。給我印象最強烈的是他的眉毛,左右眉峰各有長長的兩束,無羈地飛揚著,箭豎著。仿佛除了剪斷,是別無他法使其倒順的。

  我離開飯堂時,見他那一桌只剩了他自己,仍極慢極慢地吃著,仍瞅定一部分桌面,目不旁視。分明由於牙齒不健,連一個燒餅還未吃完。他不但吃得極慢,也吃得極小心,一手顫抖地端著碗接在口下,可能惟恐燒餅掉下的酥皮兒落在桌上,被人指責浪費農民血汗。

  回到宿舍,聽別人講,我才知道,他原是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的編輯。由於在「反右」鬥爭中說了些「錯話」,被打成了「右派」。即使在當時,那些「錯話」的性質也並不很嚴重。但他的家庭成分是地主,結果不嚴重也便嚴重了。「右派」的帽子不給他戴上給誰戴上呢?成了「右派」,自然也就被從革命軍隊中「清洗」而出,發配到了哈爾濱,後來據說改造得好,表現「老實」,調到了黑龍江出版社。「文革」中,遭第二次清洗,又被從黑龍江出版社逐出,發配到北大荒,在四師接受第二番改造,當一名注「另冊」的農場職工。

  別人還告訴我,他是好幾本書的責任編輯,其中包括《苦菜花》和《迎春花》。當年這兩本書是「大毒草」。所以那與其說是他的成績,莫如說更是他的「罪行」。後來我曾特意重翻那兩本書,卻見印在書上的責任編輯並不是他。或者是人云亦云,造成誤傳;或者因為他成了「右派」,在那兩本書還不是「大毒草」的年月,不便印上他的名字。

  他一個人住在我們隔壁的小房間。不是出於照顧,而是因為他通宵達旦地咳嗽。和他住在一個房間的人,是根本無法睡覺的。除了每天吃三頓飯的時候,我幾乎見不到他的影子。而在吃飯時見到的他,一如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樣子。他患有肺氣腫,正值嚴冬,從住處到食堂,一兩分鐘的路,他也不得不戴著口罩。還患有神經性顫抖症,使人總擔心他吃飯時端不住碗。還患有胃潰瘍——都是「改造」的成果。

  有天吃午飯,半個饅頭從他手中掉到地上,被他撿起,已粘了不少土。他想剝皮,剛剝下一小塊,卻不敢往桌上放,不知如何是好。拿著半個髒饅頭,吃不得,不吃又不行的樣子。

  我恰巧坐在他身旁,從他手中奪下了那半個髒饅頭,又掰了半個饅頭給他。

  「不,不,我……還是吃了那半個髒的吧……」

  我隨手將那半個髒饅頭拋進了剩飯桶。

  同桌的夥伴們的目光都是贊許的。

  惟他自己,滿臉惴惴不安的神色。

  我們同屋的三個知青,將自己關在房間裡寫作時,常聽到他在隔壁一陣陣劇烈的咳嗽。那咳嗽之聲劇烈得連我們都替他喘不上氣來。白天能聽到,晚上也能聽到。只要他在咳嗽,我們便知他在看我們的稿子。而一到夜晚,他每每咳嗽得更劇烈。

  還有點人味兒的人,誰能不心疼這樣一位為我們做「嫁衣裳」的老者呢?其實他當年還不算老,也許才五十五六歲,可看上去已衰弱得像七十來歲的人了。

  他看稿極認真,從不在任何人的稿上亂勾亂畫。連個符號也不記。連一頁紙的紙角也不折。稿旁放一個小本,一切都記在小本上。如——P多少多少,第幾行,有一個什麼什麼字錯了……

  一視同仁。

  對於那些稿面非常清潔的稿子,他更是格外顯出一份兒對作者的尊重。看前,總是要用濕毛巾擦擦手,怕將稿面弄髒,或留下他的指印。

  他談稿子更認真。對一個不恰當的詞,一個不真實的情節,一個概念化的細節,一句不符合人物性格的對話,他總要預先替你設想出幾種修改方案,與你談時,極謙恭地說:「我覺得這個地方,也許改一改更好。我想出了幾種改法,咱們共同商量,看確定哪一種方案更好?」

  其實他心中早已有了最佳修改方案。他並不希望你立刻接受,而希望你在經過比較之後,自己選擇那最佳的方案。你一時沒有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他也不急。更不和你爭辯。耐心地聽你談完自己的想法,然後婉言勸你再去多聽聽別人的意見。

  他的意見,十之八九也被大多數人認為是正確的。

  他的謙恭,常常使我們在他面前,更加心疼他那體弱多病的身體。而在他,那絕非虛偽。那是發自內心裡的虔誠。因為他仿佛一分鐘也不能忘記,自己是一個「右派」,一個確乎有「罪」的人,一個被「改造」著的人,一個不過被臨時「利用」一下的人。而這種「利用」,又仿佛對他意味著是一種抬舉,一種恩典,一次「贖罪」的小小的機會。他以他的全部虔誠,搭上他那衰弱之極的身體,回報這種抬舉,這種恩典,這一次小小的「贖罪」的機會……

  他是我的第一位責任編輯。

  我當年發表在《兵團戰士報》上的第一篇小說《嚮導》,是在他與我長談了三次之後才定稿的。

  那一次創作學習班上,有個驕傲的小子,和他大吵大嚷,罵他「臭右派,裝模作樣假充內行」!他一言不發,默默地挨駡。我們大家氣壞了,將那小子騙到郊野,狠揍了一頓。

  我們都從內心裡開始尊敬他。

  有天夜裡,同屋的一個夥伴醒了,把我們也都捅醒,說:「老楊怎麼不咳嗽了?」

  在那個年月,我們不能像如今一樣,對我們所尊敬的文學界長者稱「老師」一樣,稱他「楊老師」——這樣的稱呼也會使他自己驚恐的。我們只能叫他「老楊」。

  我們都匆匆披上衣服闖入他的屋裡——椅子翻在地上,他倒在地上,桌上是稿子,手中是筆……

  他臉色鐵灰……

  那是淩晨三四點鐘的時候,我們立即將他背往師部衛生院……

  那一次,如若不是我們發現得早,他便死了。

  後來我再沒見過他。

  後來每年一次的創作學習班上,只要他的身體能撐得住,總會前去輔導。像輔導我們那一期學員一樣虔誠……

  如今,許多經他輔導過的當年的知青,都走上了文學道路。

  一九七五年,我在復旦大學,得知他病故了。

  我們離開了北大荒。

  他埋在了北大荒。

  我是沒法兒忘了他的。

  一緬懷起他,我對那過去了的歷史充滿悸怖——它使好人無端變成「罪人」,竟是那麼隨便!那麼輕而易舉!並且連同無罪之人的無罪的意識,都一塊兒姦污了!

  是以追記此文,寄託我對我的第一位責任編輯的大的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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