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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二人互相望著。

  徐克的樣子仿佛在向吳振慶預示著什麼。

  吳振慶問:「危險不?」

  徐克木訥地:「不知道……」

  「進去多久了?」

  「不知道……」

  「需要輸血不?」

  「不知道……」

  吳振慶生氣地說:「你怎麼一問三不知?」

  他在徐克身旁坐下。

  吳振慶問:「怎麼回事?」

  徐克望著他,默默流淚,張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分明的,他受到了太大的刺激。

  吳振慶更加生氣地叫:「說呀!」

  徐克忽然撲在他身上,將頭埋在他肩下,哭了。

  靜靜的走廊裡,響著徐克——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的,竭力抑制著的古怪的哭聲……

  吳振慶家。

  葛紅又一次拉亮了檯燈。

  她又一次拿起鬧鐘看了看,才後半夜三點多。

  她拿起了煙盒,抽出一支煙,按著打火機,剛想吸,看了看兒子,忍住了。

  她下了床,穿著睡衣和拖鞋,離開臥室,來到了客廳裡。

  她坐在客廳裡的電話旁,剛撥了兩下,又放下了。

  她一手托著煙灰缸,吸著煙,在客廳裡來回走動。

  客廳的一面牆上,貼著一張幾乎占滿了整面牆的放大後的照片,那上面是王小嵩回來時,在吳振慶家裡聚會時的情形,幾個人神態各有其趣,尤其是韓德寶,瞪著眼,咧著嘴,手指指著自己的鼻頭,樣子十分可笑。

  她在照片前站住,望著韓德寶出神。

  她忽然一轉身,走回到沙發那兒,放下煙灰缸,按滅煙,又撥起電話來。「郝梅啊,我是振慶那口子,這時候給你打電話別見怪。可是我怎麼也睡不著了。明知道給你打電話,你也不能和我聊,卻……反正我說你聽著就是了!一點多鐘的時候,徐克突然從醫院裡打來了一個電話,我先接的,他光哭不說話。後來振慶接過去了。振慶告訴我,德寶被人用刀捅了!危險不危險我也不知道,在哪個醫院搶救我也不知道。振慶慌裡慌張地穿上衣服就去了。這半夜三更的,也不好支使司機呀!我看振慶走時那副慌裡慌張的樣子,真怕他開車再出點兒事兒。又替德寶擔著一份兒心,咱們幾個兄弟姐妹裡頭,數德寶為人最厚道最老誠了,你說他要有個三長兩短的撇下老婆孩子可咋辦?我一閉上眼睛,就見德寶渾身是血站在我面前,對我說:『好人自有好報,信不信由你……』我心裡這個亂勁的,吃了安眠藥也不頂事兒……」

  郝梅正在聽電話,臥室傳出老潘的咳嗽聲,接著是兒子的驚叫聲:「媽,媽,快來呀!爸爸又咳嗽出血來了!」

  郝梅急忙放下電話,奔入臥室。

  老潘將捂在嘴上的手帕掖在枕下。

  老潘對兒子嗔怪地說:「這孩子!一驚一乍的!不過是咳嗽兩聲嘛,是個人還有不咳嗽的?」

  郝梅坐在床邊,用手在丈夫的胸口輕輕撫著。

  兒子將手帕從枕下取出給她看:「媽,我不是嚇唬你……」

  郝梅見手帕上果有血跡,不禁伏在丈夫身上抽泣起來。

  老潘愛撫著她,安慰她:「別哭,別哭,沒什麼大不了的。我這身板兒,病幾場是放不倒的……」

  他又咳嗽起來……

  郝梅急忙扶起他,輕輕拍著他背。

  她手中的手帕上,又染上了新的血跡。

  郝梅將丈夫的頭摟在胸前,像摟著一個孩子似的。

  兒子說:「爸,你再要咳嗽的時候,忍著點兒吧。你一咳血,媽媽就哭,我心裡就發毛……」

  兒子也哭了……

  郝梅潸然淚下,將兒子摟在了自己胸前。

  吳振慶家。

  葛紅還拿著電話:「喂,郝梅,我不嘮叨了,你快去睡吧……」

  話筒裡傳出哭聲和說話聲:「媽你別哭了!爸你別咳嗽了!爸!爸爸!」

  葛紅愣愣地瞅著話筒。

  葛紅對著話筒駭問:「喂,郝梅!郝梅!老潘怎麼了?芸芸!芸芸!芸芸你來接電話,你爸怎麼了……」

  話筒裡只隱隱傳來郝梅的哭聲,兒子的哭聲……

  愣愣地瞅著話筒的葛紅。

  她自己的兒子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跟前:「媽,我潘叔叔怎麼了?你快到郝梅阿姨家去看看吧!」

  葛紅猛省:「對,對!我得去看看!立刻就去!」她放下了電話,倏地站起,奔入臥室穿衣服,一邊穿一邊自言自語:「這是怎麼了!怎麼讓人不安的事兒都趕到一塊兒了?」

  她穿好衣服,囑咐兒子:「乖孩子,你爸爸到醫院去了,媽媽這又得到你郝梅阿姨家去,家裡可就剩你自己了。你再到床上去睡一會兒。廚房裡有吃的,醒了自己吃點兒上學去,上學時要把門鎖好……」

  兒子懂事地點頭,葛紅匆匆離開了家門。

  偌大的客廳裡一時只剩下了那孩子——他望著牆上叔叔阿姨的照片,似乎若有所思。

  他一時又感到了孤獨,感到了有些害怕,抱起小狗跑入臥室,一躍到床上,用被子將自己和小狗都蒙了起來。

  天已微微見明。

  葛紅在寂靜無人的馬路上飛快地蹬著自行車……

  7

  醫院裡。

  徐克坐在長凳上,吳振慶在他面前來回走動。

  吳振慶看了一眼手錶:「你把他送到醫院裡來的時候,他是昏迷著,還是清醒著……」

  徐克頭也不抬:「路上昏迷著,到醫院後又清醒了一會兒。」

  吳振慶像是安慰徐克也像是在安慰自己地說:「別嚇成那樣,德寶命大著呢!記得去年別人介紹我認識了一個神秘的算命先生,說是看照片也能算出一個人的命運。我當然就把我們幾個的照片找出來給他看,也請他替你們幾個各自算了一命。你猜那算命先生端詳著德寶的照片怎麼說?他說——這個人雖然其貌不揚,可是細細一看,面帶三分佛相。如果不是投胎投錯了,肯定能修成一活佛,或者高僧。即使投胎投錯了,污染了七分俗命,也必定是一個長壽之人。說德寶起碼能活到九十歲以上,獲得善終,說這是由德寶隨遇而安的性情決定了的。」

  徐克不動,沒有反應。

  吳振慶:「你抬起頭來……」

  徐克抬起頭……

  吳振慶:「看著我……」

  徐克緩緩轉臉看著他……

  「這幾個月裡,我別的事不怕,就怕到醫院裡來,就怕我的親人們被推進急救室。我的親人,除了老爸老媽,老婆孩子,還能有誰?還不就是你們幾個麼?有一天我在公司裡,秘書忽然慌慌地來告訴我,說是我母親心肌梗塞,被送到醫院搶救了。我當時一聽,兩腿就軟了,軟得都站不起來。好容易站了起來,眼前一陣發黑,一頭就栽到了沙發上。秘書報告錯了,被送到醫院去搶救的不是我母親,是公司副經理的母親。我那才緩過一口長氣來。可是我們的副經理卻挺鎮靜的,說他母親假死過好幾回了,這一次也未見得是真死。人和人真是不一樣啊!老潘得了癌症,別看我在你們面前表現得最有主見,其實我心裡最發毛。覺得有種種人生的情感打擊,仿佛從四面八方朝我們這撥四十多歲的人悄悄包圍了過來。先俘虜了老潘,誰知道接下來是我們中的哪一個?小嵩成了他媽的半個日本人,想他也是白想,關心他也關心不上。如果德寶真有個三長兩短……我總對自己說,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我這老大哥的角色,早該卸下行頭了。可是你們他媽的仍把我看成老大哥,讓我沒辦法。可是誰來當我的老大哥呀!我也願意有一個老大哥,遇到了什麼危險,替我吳振慶……」

  他說時,徐克望著他,一直似聽非聽的……

  搶救室的門悄無聲息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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