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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


  二人望著張萌家的門發了半天呆。徐克說:「我看,咱們還是走吧。明天,讓振慶兩口子來和她談吧,也許,她能給乾媽乾爸點兒面子。」

  徐克將不甘心離去的韓德寶扯下了樓梯。

  紛紛揚揚的碩大雪花中,他們默默地走在街上。

  他們腳下發出吱吱的踩雪聲,兩人各自想著心事。

  韓德寶站住,抬頭望著夜空說:「今晚怎麼沒有月亮?」

  徐克說:「因為今晚下雪。下大雪的夜晚是沒有月亮的。」

  韓德寶懷疑似的看他一眼說:「不是這麼回事兒吧?」

  徐克說:「是這麼回事兒。」

  韓德寶說:「那,我怎麼好像記得,有過那樣的夜晚。大雪紛飛,然而有月亮,又大,又圓,又明淨!好像用雪擦過的一面鏡子,被誰懸掛在天上……」

  徐克說:「那肯定是你的夢。」

  韓德寶又仰起了臉,卻不是在天空中尋找月亮,而是閉著雙眼,用他的臉去接雪花……

  雪花落在他臉上,融化在他臉上,他眼角淌下淚,和著雪花融成的小水珠,掛在他臉上。

  徐克扯了他一下:「走吧。」

  韓德寶說:「走,回家……回到家,就睡覺。」

  他們又向前走去。

  突然黑暗中駛出一輛摩托,前後座上兩個人,都戴頭盔。

  摩托向他們沖來,他們來不及躲避,摩托後座上的人,伸出手臂搗了韓德寶一下。

  摩托瞬間駛遠,消失了,甩下句怪聲怪調的歌唱:

  只有那籬笆牆,

  影子咋那麼長……

  韓德寶站住,回頭朝摩托駛去的方向看,徐克說:「撞一下撞一下吧,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韓德寶一手捂著肘下,兩腿一軟,身子往下癱。

  徐克急扶住他,不安地問:「怎麼了?」

  韓德寶說:「挨了一刀……」

  他一條腿跪在地上,將一隻手伸在面前看,手掌全黑了,那是血。

  韓德寶罵道:「他媽的……」

  他另一條腿也跪在地上。

  一輛小車開過來,徐克跑上去攔。

  司機喊:「眼瞎了?這又不是出租!」

  徐克大叫:「師傅,有人受傷了,幫幫忙……」

  車放慢了速度,那司機從容地說:「對不起,我不得不提高警惕,誰知道你們是好人壞人。」

  徐克說:「師傅,您要不信,下車看看。」

  司機卻呼的一聲將車從他身邊開過去了,徐克怒吼一聲:「你王八蛋!狗!」

  他跑回到韓德寶身旁,韓德寶已仰面躺在雪地上,身上落了一層雪,雪地上也黑了一片,那也是血……

  徐克在他身旁跪下了,扶起他上身,使他的頭擔在自己臂彎裡。

  徐克哭了:「德寶,你沒事兒吧?你別嚇唬我,你可不能死啊!」

  韓德寶一笑,嘴裡發出很輕的聲音:「哪至於的……給我……支煙……」

  徐克說:「你撐著點兒……你要先站起來,我送你去醫院……」

  韓德寶固執地說:「我想吸支煙。」

  徐克只好掏出煙,塞一支讓他叼住,按打火機替他燃著。

  韓德寶叼著煙,艱難地說:「給張萌……寫信……不,拍電報……就說,咱們,盼她回來……春節一塊兒,熱鬧熱鬧……如果,小玥改好了,小玥事……別告訴張萌……」

  徐克哭泣著點頭。

  韓德寶說:「小玥……是……是咱們的……小……」

  徐克說:「對……她是咱們的小玥……」

  煙從韓德寶嘴裡掉下,掉在雪地上了,徐克又取出一支煙,想塞向韓德寶口中。

  韓德寶斷斷續續地說:「這煙……肯定是……冒牌貨……味兒……不對……」

  徐克抽泣著說:「不……不是冒牌的……」

  「我……看見月亮了……又大、又圓……還有許多星星……」

  韓德寶輕輕說。

  徐克抬頭,望望夜空,自然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

  「送我……回家……我……又困……又累……」韓德寶的聲音已經很微弱了。

  徐克低頭看時,韓德寶的頭已朝後垂下了。

  徐克摟抱住他失聲痛哭:「德寶!德寶!德寶你可不能死呀!」

  他忍住哭,將韓德寶平放在雪地上,臉貼在韓德寶胸口傾聽了一會兒,他的頭緩緩離開韓德寶的胸,摸了一下臉,摸了一手血。

  他將染血的手往雪地上擦著,他跪著,雙手拍著雪地,又像個孩子似的,絕望地痛哭起來:「德寶!德寶!怎麼會是這樣啊!」

  6

  吳振慶家,電話鈴驟響。

  葛紅首先驚醒,拉亮檯燈,看鬧鐘。嘟噥著:「誰這麼討厭,半夜三更的還往人家家裡打電話!你接!」

  吳振慶翻了個身:「行行好,你替我接吧。」

  葛紅抓起了電話:「你誰啊?是夜貓子呀?知道現在是幾點麼……」

  她拿著電話靜聽了片刻,困惑而不安地推醒吳振慶:「哎,你醒醒,像是徐克,光哭,不說話……」

  「唔?」吳振慶詫異地接過了電話,「徐克嗎?我是振慶。有話快說!半夜三更的你哭什麼?我沒工夫哄你!唔?什麼時候?你等在醫院,哪兒也別去!我馬上到!」

  他放下電話,抓過衣服褲子,慌忙地穿著。

  葛紅更加不安了:「什麼事兒?」

  吳振慶邊穿邊說:「德寶被人用刀捅了!」

  葛紅不禁坐了起來,一時睖睜地瞪著他。

  吳振慶穿著的一條線褲顯得那麼彆扭……

  葛紅:「穿錯了!那是我的。」

  吳振慶顧不上說話,脫下,重新穿上自己的褲子,從衣架上扯下上衣往外便走。

  葛紅叮嚀他:「別慌慌張張的,開車小心點兒!」

  吳振慶不搭話,沖出門去。

  他們的兒子,只穿短褲走了過來。

  葛紅說:「你過來幹什麼?回你屋睡覺去!」

  兒子走到她跟前,揉著眼睛問:「爸爸幹什麼去?」問罷上了床,鑽入了吳振慶的被窩。

  葛紅說:「睡覺!」

  兒子糾纏她:「你還沒回答我呢!」

  「你韓叔叔被流氓用刀子捅了,你爸爸到醫院看他去了……」

  兒子說:「又不是需要爸爸輸血,天亮了再去還不行啊?」

  「那可不一定。」葛紅摸摸兒子,問,「要是你韓叔叔需要輸血,而且恰恰需要輸你的血,兒子你肯不肯?」

  兒子不吭聲……

  葛紅:「得,沒良心的,你韓叔叔平常白喜歡你了!」

  兒子說:「喜歡歸喜歡!那也不能誰喜歡我,我就應該願意把自己的血輸給誰呀!人血又不是自來水兒,除了爸爸媽媽,我長大了不給任何人輸血。」

  「住嘴!」葛紅用手指指著兒子的額頭,「你跟誰學得這麼不仁義?這話要是讓你爸爸聽到了,不扇你一巴掌才怪呢!」

  兒子說:「那國家號召獻血的時候,爸爸公司的人,包括爸爸為什麼都不獻,花錢雇別人替他們獻血?」

  葛紅說:「你!……這話出去不要亂說,說了影響你爸爸公司的聲譽。」

  兒子說:「哼!那還教訓我!」說著轉過身去。

  葛紅說:「你爸爸不帶頭獻血,那是因為他下鄉的時候生過肝炎。他公司裡的人不願獻血,他也不能強迫他們。至於事情關係到你韓叔叔的生命,如果情況真那麼嚴重的話,就不一樣了。雖然,你爸爸認識的人很多,認識你爸爸的人更多更多,但是談到關係特殊的人,也就是可以叫做親朋好友的人,無非就是你韓叔叔、你徐叔叔、你王叔叔、你郝梅阿姨。用你爸爸的話說,好比一個窩裡長大的狗,憑著過去熟悉的氣味兒,那在一塊兒覺著親。再就是加上個你張萌阿姨,那關係可就又有所不同了,那叫藕斷絲連的關係。藕斷絲連這個詞你們學過沒有?就是咱們吃的藕,一掰,斷了,可那藕絲呢?還絲絲拉拉地連著。總之這些個人加起來,再加上媽和你,你爺爺和你奶奶,是你爸的一筆『不動產』。『不動產』你懂不懂,就是任什麼時間,也不能用了去投資、去賺錢的財富。這樣的財富,人是不能完全沒有的,完全沒有,人活著就會覺得沒意思了……」

  她一直自言自語地說著,見兒子毫無反應,俯身看看,兒子已睡著了。

  她拉滅燈,也躺下了。

  寂靜的雪夜,一輛小車疾駛而來,疾馳而去,那是吳振慶的車。

  吳振慶的車開到醫院門前停住,他下了車,匆匆跑入醫院大樓。

  樓內靜悄悄無人。

  吳振慶旋轉著身子四面看看,奔到樓上。

  走廊盡頭,顯得很長很長的走廊的盡頭,一個人一動不動地坐在急救室內外的長椅上。

  吳振慶看出那是徐克,他跑了過去。

  呆坐不動的徐克望著他跑向自己——他的棉襖不知哪兒去了,衣服上到處是血跡,臉上和手上也是。

  吳振慶到了徐克跟前。

  吳振慶的一顆衣扣扣錯了,下襟一長一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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