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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徐克砰地關上了門——他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狠勁兒吸煙。

  門外小李在叫嚷:「左鄰右舍聽著啦!姓徐的小子殺人啦!地包區那起人命案他就是殺人不眨眼的兇手!」

  徐克捂住了耳朵……

  徐克拎著鸚鵡離開家,一級級走下樓梯——他在三層老太太家門口駐足,猶豫著,最終還是敲了門。

  老太太開了門,愣了愣,低聲說:「我再說一遍,你和你二姐那事兒,就當我沒提過。聽大娘的,法網恢恢,逃可不是回事兒,趕快去自首吧,啊?」

  徐克說:「我沒想逃,我是要去自首的。大娘,這鸚鵡,拜託您,給收養了吧!」

  老太怕粘什麼包似的:「這……這我可沒養過,養不好哇。再說,你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回來,萬一我哪天忘了喂它,給餓死了……」

  鸚鵡在一邊兒學徐克說話:「收養了吧,收養了吧……」

  老太太又說:「你這只鸚鵡嘴太貧了,沒教養的東西,你還是拜託別人吧。」

  徐克失望地轉身離開了。

  老太太望著他消失的背影,自言自語:「誰知你真是去自首,還是打算畏罪潛逃哇?」

  徐克拎著鸚鵡走在街上,來到韓德寶家門時,敲門。

  韓妻開了門:「你呀?怎麼還把鸚鵡拎來啊?」她將徐克讓進了屋,韓德寶正在往一旅行袋裡放衣物。

  徐克問:「要出差?」

  韓德寶一邊放東西一邊答:「嗯,不是快『十一』了麼,我那片有幾個服勞改的,代表他們家屬去看看他們。」

  徐克一見地上還有兩個大旅行袋,都塞得鼓鼓的,又問:「都是他們家屬托你給他們帶的吧?」

  韓德寶點點頭:「嗯。」

  徐克:「拿得了麼?」

  韓德寶說:「沒問題,忘了咱們下鄉的時候探家啦,哪一次不是大包小包的?」

  徐克感歎著:「還是有個家好哇。」

  鸚鵡立刻跟上「有家好,有家好」。韓妻笑。

  韓德寶這才看見那鸚鵡,十分好奇:「咦,我還沒發現你把它拎來了……你是不是也打算出門啊?」

  徐克說:「是啊,可能還是出趟遠門兒。」

  韓妻走進來,在圍裙上擦著濕手說:「你呀,我看你並不需要家,更不需要老婆,你就跟這只貧嘴呱舌的鸚鵡結婚得啦!」

  韓德寶的女兒也拿著鉛筆從另一小屋出來,用鉛筆逗弄鸚鵡,喜歡地看著徐克:「它真漂亮!徐叔叔,讓我養幾天吧?」

  「叔叔拎來,就是要讓你替叔叔養著的,可千萬別虧待了它,啊?」徐克自言自語,「再也沒有比人不公平的了。一隻鸚鵡,要是不會說話麼,那一定被認為是一隻蠢鸚鵡。像我養這一隻,太會說了,又是貧嘴呱舌。」

  韓妻笑道:「別那麼護著它,我們小心替你養著就是了!」

  韓德寶裝好旅行袋,坐下,問:「去哪兒?」

  徐克漫不經心地說:「還沒想好去哪兒,反正是煩悶了,打算到個風景好的地方去散散心。」

  韓妻說:「看人家,活得多瀟灑!像你,操心受累的命!」

  徐克裝作無意地問:「哎,聽說他包區那兒,出了樁人命案?」

  韓德寶點點頭:「嗯。究竟是情殺,是仇殺,還沒什麼線索,反正是他殺無疑了。」

  韓妻說:「你們聊,我洗衣機裡還轉著衣服哪。」說著,她轉身離開了。

  韓德寶女兒也將鸚鵡拎到小屋去了。

  徐克問:「你說,他要是個歹徒,正在作案,比如攔路搶劫什麼的,別人見義勇為,失手將他殺了,會怎麼樣?」

  韓德寶說:「那,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了。我在局裡的時候,參與處理過這麼一樁案子——兩人打架,一個揮著棒子去打另一個,有個見義勇為的,從旁一鐵鍁,將那個揮著棒子的打死了,結果自己也被判了三年徒刑。如今的法律是越來越細了,好人由於正義衝動被判刑,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兒,你問這個幹嗎?」

  徐克笑:「好奇唄,增加點兒法律常識。」

  韓德寶說:「小嵩臨走,把美元給我了,我叫你把我那些人民幣給小嵩的母親,你給了沒有?」

  徐克說:「給了。」

  韓德寶感歎地說:「算下來,一比五還不到,我占了他一千元的便宜。」

  「唉,他一走,我一時還覺得心裡空落落的。人家忙,咱們挑理!人家一時犯難,咱們慪氣,到走,他也不解釋……這一走,不知哪一天還能見著……」徐克說著,有些傷感。

  韓德寶點點頭:「是啊……我看他為人處世,一點兒沒變,還是從前那樣,能容忍……」

  徐克看看表,起身道:「我得走了,再不走,你又該嫌我屁股沉了。小嵩如果有信來,你回信時,替我帶好兒。」

  韓德寶問:「你就不能自己給他寫信啊?」

  「我那筆字兒,他總笑話。再說,我不是要出門了麼。你別送,明天還得上路,早點兒休息吧,這條煙你路上帶著吧。」

  徐克從西服內掏出那條煙放下,立刻走了。

  徐克緩緩地走在街上了。

  他在一個小商亭又買了兩條煙,用塑料袋兒拎著離開。

  他徘徊在人行道,望著馬路對面。

  馬路對面是公安局,紅燈在夜裡很醒目。

  終於他跨過馬路,朝公安局走去。

  他在公安局的高臺階下駐足,趑趄不前,坐在最低一層臺階吸煙……

  良久,他將煙扔掉,踏上臺階。

  他上到最上一層臺階時轉過身,望著繁華的夜景和遠處閃爍的霓虹燈,又猛一轉身進入了公安局。

  5

  當時代從壓抑的歲月裡掙扎出來,它掙扎的痕跡便留在了一代人身上。就大多數人而言,我們這一代已是太定型的一代人,我們從本質上改變自己的可能性已經很小。而時代維護住自己從前形象的可能性也已經很小。時代的烙印像種在我們身上的牛痘,我們像時代種在它自己身上的牛痘。時代剜不掉我們,我們甩不開時代。本質上難變的我們,與各方面迅速轉變著的時代之間,將彌漫開怎樣的雲翳呢?時代之所以延續痕跡,乃由於只能在一代人的內心裡結束。而歷史告訴我們,這個過程比葡萄曬成幹兒的過程要長得多……在這個寧寂的夜晚,我仿佛看到——時代和時代的轉折之間,夾扁了那麼多活的標本,是我的同齡人們的身軀。他們不是吳振慶那樣的大老闆,不是王小嵩那樣的外國人的白領雇員,不是徐克那樣的活得優哉遊哉的息爺,不是張萌那樣的瀟灑的女獨身主義者,甚至也不像韓德寶那樣的希望以自我完成的好人形象來默默地中介這個社會的衝突的人。他們好比魚兒,被時代的潮汐沖置在沙灘上,開翕著腮口,喘息著,折騰著落下一沙灘鱗片……「被耽誤了的一代人」這句老生常談,今天細細想來,竟是那麼的令人愴然!他們將會像我曾非常熟悉的某些同齡人的父母輩一樣,為了他們的兒女,重新背負起我們共和國的種種債務麼?……我要到生活中去,我要去尋找他們,我的筆,應該屬￿他們……

  ——這是郝梅的《當代人賦》開頭

  窗外,天色已亮。

  老潘醒了,發現身旁被子是空的,十分奇怪。

  他起床,穿好衣服,輕輕走到了外間——桌上,檯燈還亮著,稿子已用回形針別好,寄出的信封也已寫好。

  郝梅蜷在沙發上,枕著手臂,一隻手裡還拿著筆,正睡著。

  他體貼地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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