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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王小嵩覺得這樣說有欠公道,就說:「中國的狐狸現在也不少,這樣達到目的的方式也是司空見慣的事了。老宮本先生精明,唯利是圖,不擇手段,如果因此而說他是狐狸,那麼他有時又是一隻非常富有人情味兒的狐狸,就像童話故事裡那只叫列那的狐狸。尤其對他所器重和誠心誠意栽培的人,有時候好得幾乎像一位有責任感的父親,將他的一切狡猾、精明、謀事手段、成敗經驗和教訓,都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你……」

  兩人就這樣心情複雜地坐在江邊,在風中抽著煙,開始了王小嵩回國以來他們之間的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心碰心的談話。

  吳振慶問:「你尊敬他?」

  王小嵩說:「我感激他的知遇之恩。」

  吳振慶說:「你從他那兒學到了不少。」

  王小嵩糾正說:「應該說他想使我學到很多。」

  吳振慶說:「這有什麼區別?」

  王小嵩把煙丟到江中:「一切事情,只有人覺得有區別的時候,才有區別——該我問你些什麼了——當大老闆的自我感覺好麼?」

  吳振慶說:「我時常覺得,一根聯繫自己和某種舊東西的韌性很強的臍帶是斷了。我原是很習慣從那舊東西吸收什麼的。儘管它使我貧血,使我營養不良。而它如今什麼也不再輸給我了。它本身稀釋了,淡化了,像冰接近了火,溶成一汪水一樣,臍帶一斷,嬰兒落在接生婆血淋淋的雙手中,我卻感到,自己那一根臍帶,不是被剪斷的,是被扭扯斷的,是被拽斷的,是打了個死結之後被磨斷的。而我已不是嬰兒,是一個男人,一個長成了男人的當代嬰兒,一個自由落體。可我還不善於吸收和消化現實提供給我們的種種新品牌的『代乳品』。我的牙齒習慣於咬碎一切堅硬的東西,而新的『代乳品』是軟的,稠糊糊的,膠似的,粘牙。有時候還令我噁心,使我反胃……可我卻必須習慣。因為我必須再重新成長一次……不錯,在別人眼裡,我是大老闆,但我常覺得,我是站在一隻手掌上而已。我顯得高,是因為那只手掌托著。我們都曾見過,大人們那樣子把嬰兒舉在手掌上,托著他們的小腳……」

  王小嵩說:「對時代而言,我們永遠都沒成熟……我坐得身上有點兒涼了,起來走走吧。」

  於是他們站起,逆流而行。

  吳振慶說:「如果你待的日子多些,你就會瞭解到,有那麼多人怨我、恨我、詛咒我。我們公司的牌子幾次被摘了,不知去向,我們公司的車,幾次被砸過。那麼多人盼著,有一天,以什麼正當的理由,發動一場類似『文革』的運動,將我打翻在地,再踏上他們的腳,使我永世不得翻身……」

  王小嵩說:「想不到你得罪了這麼多人……」

  吳振慶苦笑著說:「我得罪得最多的,是當年的哥們兒。我東山再起的時候,一呼百應,那麼多那麼多的人,響應在我吳振慶麾下。如今,我將他們一批一批開了。想跟我享榮華富貴的,沒享受上,恨我。想當副經理、部門頭頭的,沒當上,恨我。可我這兒是公司,不是巴黎聖母院,不是濟貧院。和大學生研究生們比起來,你說我究竟要誰?開誰?如今的小字輩兒,後生可畏。一比,我們這一代的劣勢就比出來了。經驗可以在兩三年內掌握,但知識結構能麼?有時我捫心自問,我吳振慶是不是太冷酷無情了?為了使自己良心安穩一點兒,我從公司撥出一筆款,每年救濟我們那一代中的困難戶。沒有人知道是誰救濟了他們,他們感謝那個救濟他們的人,但由此更加怨我、恨我、罵我、詛咒我。我想這也好——感激和詛咒,統統在我自己這兒抵消了吧!何必將秘密洩露給社會,使自己在公眾心目中變成一個二花臉——一半紅臉,一半白臉,那不更令人評說了麼……」

  「別這麼悲觀,」王小嵩安慰道,「也別這麼傷感。生活原本就是這樣的。沒有一種人生不是殘缺不全的。任何人也休想抓住一個符合自己願望的完整的人生句號。我們只能抓毀它,抓到手一段大弧或小弧,那是句號的殘骸。人的生命在胚胎時期更像一個逗號,所以生命的形式便是一個逗號……」

  吳振慶感慨地點點頭:「是啊,生活有時候就像一個大的震盪器。它白天發動,夜晚停止。人像沙礫,在它震盪的時候,隨之跳躍,互相摩擦,在互相摩擦中遍體鱗傷,在它停止的時候隨著停止。只有停止下來才真正感到疲憊,甚至暈眩,感到迷惑,感到頹喪。而它又震盪起來的時候,又隨之跳躍……」

  王小嵩說:「我還是那句話,生活原本就是這樣的。」他們一路說著,向汽車走去。

  兩人坐進車裡,繼續著他們的談話。隔膜已經消除,他們都覺得有好多話想告訴對方。

  吳振慶說:「有時,我倒真羡慕徐克,也許,做一個息爺並不賴。責任感是一種可怕的東西。而我現在背負起了對一個大公司的責任。它壓得我常常想躺倒、趴下……」

  王小嵩說:「你不會那樣的。你希望世人對你蹺大拇指,公眾說你的時候,承認你是個了不起的男人……」

  吳振慶不禁抓起了他的一隻手,握著,熱切地說:「小嵩,你回來吧!我需要你!需要你幫助……」

  王小嵩說:「這不是我現在所能決定的——而且……」

  吳振慶:「而且什麼?」

  王小嵩說:「你剛才比喻過,我們這兩顆沙礫,最好別在一個震盪器上互相碰撞。我身上已經傷痕累累,但沒有你造成的。你也是,但沒有我造成的。我們都明智地保持這種難得的關係吧!」

  吳振慶緩緩地放開了王小嵩的手。他內疚地說:「你身上……有我造成的……一想到你和……」

  王小嵩趕緊打斷他:「別提她。當年我們都是孩子,你是出於善良。」

  吳振慶說:「不,我想說這件事!我真傻,後來你結婚了,可我還沒結婚。既然我和張萌成不了,既然我總得和一個女人結婚,郝梅也總得和一個男人結婚,我幹嗎非要充當她的什麼老大哥,而不變成她的丈夫啊!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了,急匆匆興沖沖地就去找她說……她低下頭半天沒抬起,後來就找出一樣東西給我看……」

  「什麼?」注意聽著的王小嵩問。

  吳振慶苦笑:「結婚證書,她和別人,也就是現在的丈夫的結婚證書……我充老大哥,別人則打了個穿插,短平快……」

  王小嵩也不禁笑了:「你說,我這次是否應該和她見上一面?」

  吳振慶說:「這,也得看看她的意思……」

  王小嵩說:「你試探試探吧……我買了一本她的小說集,我發現她的小說大多數是以刪節號結束的。不能為過去打上一個句號,她就不會發現,今天有許多更值得一寫的現實生活。我想,我們的見面,無論對我還是對她,都是互相希望的。這一種希望一旦實現,彼此今後的生活,都將心安理得。」

  吳振慶答應下來:「好,我安排,可你什麼時候走?」

  王小嵩說:「我和宮本達夫已經訂了後天的機票……」

  吳振慶說:「我們雙方不再談一次了?」

  王小嵩搖搖頭:「沒有必要了。對興北和崎丸,這都是一次註定了不可能成功的談判。全世界每天都在進行各方面的談判,學者統計,成功率不到四分之一。談判這一詞的英文含意,還包含有面對現實的注腳……」

  吳振慶:「那,也應該爭取多住些日子……你回來一次不容易。」

  王小嵩說:「我何嘗不願意呢,但我得儘早給老宮本一個交代……」

  「那,我明天就張羅一次聚會,為你餞行……」

  吳振慶發動汽車,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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