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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拿他公司的利益和我們做他個人的交易。」

  宮本道:「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中國目前像『興北』這樣的公司多如牛毛。這類公司有一個特點,就是產權不明確。既非國家,亦非個人,名曰集體,實際上是眾多人象徵意義上的擁有。當老闆的,哪一天被查出什麼問題,則必自身難保,落得個一無所有的下場。如果個人能得到巨大的好處,他們何樂而不為呢?」

  王小嵩充滿疑慮地問道:「達夫,你認為,與『興北』簽訂了合作意向之後,公司在日本的股票,肯定會升值麼?」

  宮本也毫無把握:「這很難說,但願如此吧!」

  王小嵩繼續問:「如果股票升值,公司可不可以對『興北』作出這樣的許諾——將股票的升值部分,投入到『條形碼』收款機的合作項目中呢?」

  宮本搖頭:「我看不會的。」

  王小嵩長長呼出一口氣,往後一仰,說:「那,就讓我們希望,吳振慶是你所想像的那一種人吧。」電話響了,王小嵩剛欲伸手去抓電話,又作罷了,對宮本示意:「你來接。如果不是我家裡的人,便說我不在。」

  宮本抓起了電話:「喂,對,可是他不在啊。好,我一定轉告他。」

  宮本放下電話,對王小嵩說:「是一個叫韓德寶的男人打來的,他說他想來看你。」

  王小嵩失聲叫道:「糟糕,這是我應該親自接的電話……」

  宮本不解地瞧著他……

  7

  徐克興沖沖地跑到韓德寶家,告訴他王小嵩回來了。韓德寶高興地打去電話,結果落了個失望。

  正在韓德寶家就著豬頭肉、花生米下酒的徐克,抄起電話就要再撥,被韓德寶按住了手:「大概他正為什麼事兒心煩,沒情緒接電話,咱們何必再打擾人家呢!」

  「我來氣!」——徐克固執地推開韓德寶的手,把號撥了過去,對方問:「誰?」「你誰?」「你徐克吧?我小嵩……」王小嵩的聲音有些激動。「你根本不值得哥兒幾個想念你!王八蛋!」徐克不待王小嵩辯解,一說完便放了電話。

  正在索然無味嚼著花生米的韓德寶說:「你過了!」

  「過了?一點兒不過!」徐克捏起酒盅一飲而盡,「年年想他回來,年年盼他相聚,不找藉口罵他一句,覺得虧!」這時韓德寶的妻子從另一間屋走出來。

  韓德寶問:「韓磊睡了?」

  韓德寶的妻子說:「睡了。如今的孩子真沒治!都上小學三年級了,還得媽守著才能睡著。要不要我再給你們炒幾樣菜?」

  徐克說:「不用了,怪麻煩的。」

  韓德寶不客氣地說:「我說,你屁股怎麼這麼沉啊?你也該走了吧?」

  徐克看看表:「你攆我幹嗎?還不到十點呢!」

  韓妻不再理,打開電視,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圖像很不穩,不但有「雪花」,還轉眼就跑台,使她不得不一會兒撥弄天線,一會兒調頻……

  她已不如當年那麼年輕,更不如當年那麼利落了,似乎脾氣也變得好些了——從她身上,可以感到,歲月不饒人,生活將各種各樣的女人變成庸庸碌碌的家庭婦女,是那麼容易,那麼的天經地義……

  韓德寶打電話遭到冷遇,心裡不痛快。現在又喝了兩口酒,微有醉意:「想當初,相互之間跟兄弟一樣,形影不離的。有句比喻怎麼說來著?」

  徐克說:「合穿一條褲子還嫌肥……」

  韓德寶搖頭:「不是這句,這句有勾搭連環、狼狽為奸的貶義……」

  徐克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韓德寶點著頭:「對,像是這句。幾天要是不聚在一塊堆兒呢,就都覺得生活不對勁兒了似的,如今,吳振慶瞅個冷子,搖身一變就成了大大的老闆。見他和見市長差不多了,得先通過秘書預約。王小嵩呢,十年一消失,十年一出現。等下回再見到他,說不定都該奔六十了。就說張萌吧,也當上大公司老闆的助理。有次我到大飯店去抓小偷,見著了一回。對我倒也怪親熱的,問有沒有什麼事兒需要她幫忙兒。這話聽著就彆扭,仿佛我成了一個需要人人拉扯一把的傢伙。郝梅是最能理解人的了。可又是個啞巴,到她家去只能和她丈夫聊。她呢,心裡有話,都對稿紙說了。何況,也不便常去,怕打擾她寫作。就你來的次數多,也不管我煩不煩你,自己想來就來了,倒是不必預約……」

  徐克說:「我念舊……」

  韓德寶嘴一咧:「拉倒吧,我還不知道你。像沒家的狗,滿城亂鑽。到我這兒來的時候,那純粹是悶得慌了,實在沒處可去了。來了就討酒,就東西南北侃大山。哎,你這位優哉遊哉的息爺,倒是要挨到什麼時候討老婆成家啊?」

  徐克乜斜著眼:「怎麼?你替我著急了?」

  韓德寶「哼」了一聲,說:「不是替你著急了,是盼著你早點兒娶了老婆,別再總往我這兒跑。我和你不一樣,你不管熬到多晚,第二天可以一覺睡到中午,我成麼?照樣得早早兒地趕去上班……」

  徐克站了起來:「你這麼說,我真走了……」

  韓妻扯了他一把將他扯坐下去:「別聽他的,喝幾盅二鍋頭,真真假假的,什麼話兒都從肚子裡往外抖落。也不管別人聽了心裡會怎麼想。」

  徐克看著韓妻:「他這是酒後吐真言哪!」

  韓妻並不看他:「你還真往心裡裝啊?」

  徐克轉過頭說:「看你面子,那就再坐會兒。」

  他又坐了下去,又飲酒,並去夾盤子裡的一片肝,最後的一片肝——韓德寶用筷子和他爭搶。他爭搶了來塞入口中,報復地瞧著韓德寶,嚼得津津有味。

  電視圖像又花了,韓妻又起身去擺弄天線,一邊自言自語:「當年我頂煩他戀著你們。如今我倒是習慣了,願來的就來,願走的就走。他自己呢,倒感情淡薄了,還動不動就念剛才那套經……」

  韓德寶半醉不醉地說:「都比我韓德寶混得強啊!」

  徐克說:「你混得也不賴呀!當上了派出所所長還不滿足?還想怎麼著?」

  韓德寶說:「我這樣的,想怎麼著,又能怎麼著呢?也死了往上掙巴那顆心了。連二等文憑都沒有,掙巴不上去了。有時候反過來一想,全市往多了算,不過一百多派出所所長,我韓德寶是其中一個,而且是先進的一個,也就心理平衡了……」

  韓妻一邊看電視,一邊聽他們說話,這時就插上了一句:「聽聽,就他這種自暴自棄的想法,機會再多,能輪到他頭上麼,還能有大出息麼?」

  韓德寶大睜著醉眼:「誰說我自暴自棄了?派出所所長那也是副科級!徐克,你說咱們可是什麼命?等咱們死乞白賴地入了黨,黨票又不吃香了,鈔票最吃香了。人家都說,派出所所長,想肥也能肥得肥鴨似的。可咱又沒那個膽兒,怕事兒,不敢執法犯法。幾次別人塞到兜裡的錢,怕字當頭,又當面兒拍給人家了。咱也沒卯著股勁兒想當先進模範啊!可這頂高帽往咱頭上一扣,咱就肥不起來了……」

  徐克開導他:「那就狠鬥怕字一閃念唄!」

  韓德寶說:「你以為鬥這個怕字就比鬥私容易多少啊?我也想開了,我這號人,憋死牛兒似的明擺著是被憋死了——只留下一條道兒——做個好民警,好所長。為老百姓辦點兒小小不言的好事兒。死了的那一天,給老百姓心裡,留點兒念性……我……不陪你了……我得……去睡了……」

  他喝多了,起身時,趔趄了一下。徐克扶住他,他站穩後,搖搖晃晃地踱到另一房間去了。

  徐克不放心地看了韓妻一眼,——那意思是你不過去關照他一下?

  韓妻習以為常地說:「他沒事兒。」關了電視,又說:「徐克,嫂子倒想求你件事兒……」

  徐克說:「什麼事兒?」

  韓妻說:「給兌換點美元,你看這破電視,總盼著什麼時候降下價來再換,可不但沒降下來,反而漲上去了。還想添一台錄像機,嫂子如今也沒別的喜好了,就愛晚上坐在家裡看看港臺的什麼帶子。」

  徐克問:「多少?」

  韓妻說:「一千多足夠了。用美元買,不是能便宜不少麼?」

  徐克又問:「兌個什麼價呢?」

  韓妻說:「那,嫂子求你,當然是按公價囉!」

  徐克沉吟地說:「這……要是少麼,我有些,你們拿去花就是了。一千多嘛,看來得找振慶。」

  隔壁傳來韓德寶一吼:「不許!」

  韓妻悄悄地說:「別聽他的。如今當年的幾個哥們兒都成氣候了,他反倒處處疏遠人家。」

  徐克也悄悄地說:「那,我就替你求王小嵩。振慶那兒有,也畢竟是公家的、咱用不著沾他公司那點兒小便宜。王小嵩肯定帶了外匯回來……」

  隔壁又傳來韓德寶一吼:「更不許求什麼王小嵩!」

  徐克從韓德寶家出來,在寂靜無人的馬路上踟躕而行。看得出他並不想回家,可這麼晚了,又不知該到哪兒去,去幹什麼。

  他忽然停住,猛轉過身,發出一聲古怪的喊叫,打了一套似是而非的拳腳。他模仿醉拳,搖搖擺擺,跌跌撞撞地一路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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