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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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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晚上,張萌一個人在家裡,她雙手打開化妝盒——那顯然是第一次被打開的東西。 她的手猶豫著,仿佛不知該先使用什麼,後使用什麼。觸了一下粉刷,動一下眉筆,最後拿起了唇膏。 鏡中,唇膏塗著唇廓,舌尖輕舔著塗紅了的內唇沿。 張萌用描眉筆描著一條眉,先描成眉梢向下,覺得不滿意,放下筆,抓起旁邊的濕毛巾,擦著。 她又拿起眉筆,重新描,這一次描成了眉梢向上,似乎仍覺得不滿意。 眉筆描向另一條眉,描畢,張萌凝視著鏡中自己的臉,仿佛要回憶起一個忘卻了的朋友。 她站起,走到洗臉間。打開水龍頭,雙手搓肥皂。 她正要搓臉,盯著洗臉間的鏡子,雙手停止在臉面前,又猶豫起來。 她想,好像也沒什麼太古怪的,也許臉敷得白些效果就會好多了? 她沖盡手上的肥皂,關上龍頭,擦開了雙手。 她又坐在桌前,開始往臉上刷粉,仿佛信心有所增強,她心想修理過地球的人,難道還修理不好自己的一張臉?笑話。 她合上了化妝盒,欣賞著鏡中自己的臉,心裡說,這不是挺不錯的麼?關鍵是,要莊重,要矜持,要在臉上打出廣告——請勿犯我。這是比我年輕的女孩子們做不來的樣子。這是我的特色,張萌特色。 她站起,走入里間,旋即出來,已穿上了一套西服裙。 她又拿起鏡子照,心想,手上應不應該夾著一支煙呢?好幾次我吸煙時,男人們偷偷觀望過我,我不認為那是他們少見多怪,而肯定是我吸煙的姿態對他們有某種特別的吸引力。 她放下鏡子,拉開抽屜,拿出煙,吸著了一支。 她坐下,對著小圓鏡,做出各種吸煙的姿態。她又想,今天晚上是在大庭廣眾之中吸煙會不會給別人留下什麼不佳的印象呢?我行我素,想吸就吸,管別人怎麼看我呢! 她一手夾煙,一手拿起煙盒,朝想像中的對方一遞——「請吸煙!」 這時,傳來了敲門聲。 她將煙卡在煙灰缸裡,起身去開了門;進來的是吳振慶,他沒穿雨衣,衣服被雨淋濕了。 他的到來太出乎張萌意料,她一時不知所措,又有些惴惴不安地:「沒想到……你……下雨了?」 「下雨了……不過不太大……毛毛雨……允許我進去麼?」 「允許,允許……」 吳振慶坐在沙發上,以一種詫異中摻雜著研究意味,也摻雜著男人對女人的觀賞的目光望著張萌。像上次一樣,張萌仍走到桌子那兒,背抵著桌沿站立著。 吳振慶問:「正打算出門是不是?」 張萌:「不,不,不出門……」 「不出門?」 張萌解釋道:「晚上我們單位和別的單位舉行聯誼活動,不過我並不是非去不可的人物……我的模樣特別可笑是不是?」 「可笑?你為什麼這麼說自己呢?不,一點兒也不可笑,你一化妝,顯得很有風度,很有氣質,至少年輕了三四歲。你是主持人吧?」 張萌說:「老的,大家嫌太老氣橫秋;年輕的,又嫌太青春浮躁,結果工會的幹部們,就一致決定了是我這個雙方面都能認可的,不願意也得願意。」 吳振慶說:「我來的又不是時候。」 張萌說:「沒關係,時間還挺充足,有事?」 吳振慶點點頭說:「借錢……我已經到處借了一個下午了。本不想來找你的,路過這兒,身不由己地就來了。」 張萌問:「多少?」 吳振慶:「越多越好。」 張萌問:「做生意?」 吳振慶搖搖頭:「你先說有沒有吧。」 「有。」張萌說完走進里間,不一會兒拿著一疊錢出來,交給吳振慶,「二百元,我只留下了幾十元生活費,不知道……是不是太少了?」 「不少不少……」吳振慶接過錢點也不點,揣入兜裡,又說,「我不是替自己借,我是替郝梅借。她要帶她女兒到北京看病,這一去,十之八九,就只有她自己回來了,我替她謝謝你……」 張萌訝然地看著吳振慶。不待她說什麼,他已走了。 他匆匆冒著細雨走出樓門,張萌在窗子裡朝下喊:「哎,你等等!」 吳振慶站住,仰起臉看她,張萌匆匆跑下樓梯,匆匆跑向吳振慶跟前,撐起了一把傘,替自己也替吳振慶遮雨,之後說:「這是我的存摺,上面有五百元,你替我取出來,給她帶上吧,人生地不熟的,還是讓她多帶些錢好。」 吳振慶感動地說:「這……可不知哪一天才能還你啊!」 「我並沒有向你強調這是借給她的。」她說完將存摺塞入吳振慶上衣兜,並拿起他的一隻手,將傘柄也塞在他手裡,她轉身走了。 吳振慶喊了一聲:「張萌!」 張萌站住,回頭望著他,吳振慶說:「你化了妝以後,看上去很有風采。」 張萌不由得笑了一下,又一轉身跑了。 她跑回屋子裡,頭髮、衣服都淋濕了,她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坐在沙發上吸著。 她沒想到郝梅會窘到這種地步,自從離開老連隊,她就再沒見過郝梅,也沒有誰跟她談起過郝梅,因為,她和吳振慶和徐克,也是最近才見過。在今天以前,連他們都不跟她提起郝梅,好像她倆是兩個天生的冤家對頭。不錯,從小學到中學,她們倆一直都在暗中競爭什麼似的。競爭誰先入團,誰是三好學生而誰不是。但在張萌內心深處,最忘不掉的一位女同學,恰恰不是別人而是郝梅。張萌知道,郝梅善良,富有正義感,待人寬對己嚴,而且最不是一個小肚雞腸記仇的人…… 張萌掐滅煙,站了起來,脫去上衣,扔在沙發上,走入洗臉室,她望著鏡子裡自己化過妝的臉,耳邊響起吳振慶剛才的話:「你化了妝以後,看上去很具風采……」 她繼續想著剛才的事。 小的時候,她們都為自己的父親而驕傲過。郝梅的父親被認為是一匹千里馬,張萌的父親被認為是伯樂。因為張萌的父親不但調來了郝梅的父親,而且重用他,提拔他。後來,張萌的父親成了「走資派」,而郝梅的父親成了「保皇派」。再後來,張萌的父親成了「三結合幹部」,而郝梅的父親成了「資產階級專家」。如今,她倆的父母都不在了,他們之間的恩怨已隨他們本身的不存在而不存在了。張萌心想,難道我們之間的關係,也將由各自命運的不同而不存在麼?她多想重新培植起來她們的關係,哪怕是一種繼續抗爭的關係也好啊!人企圖斬斷自己與過去的一切關係,其實是一件有苦難言的事啊!她心裡叫著郝梅的名字,郝梅,你說呢,這也許是你想替我分擔也無法替我分擔得了的,正如我實際上分擔不了你的不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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