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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張萌道:「那並不能算報答。要不是我寫的一篇報導,你們幾個的事兒,也不至於被公安部門看得那麼嚴重。」

  吳振慶說:「那倒也是。不過不知者不怪……反正我聽你張口閉口報答的,覺得我們之間,當年似乎只發生過一點兒偶然性的小故事,最後畫一個句號就該心安理得地結束了,起碼在你這方面是這樣吧?」

  張萌趕忙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但是……我確實認為,當年的事,應該讓它過去了。所以……上次在劇院見到你有了……對象……我心裡特別替你高興。」

  「有了什麼?」

  「哦,也許應該說是未婚妻。」

  「她他媽的不是!」

  「可是,她很愛你啊!」

  「可是我不愛她!」吳振慶霍地站了起來,一邊走向張萌一邊說,「你還更替自己高興是不是?不管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成了我老婆,你都替你自己高興是不是?可你心裡明明知道我愛的是你!從十七八歲愛到現在三十多歲!」

  他已走到了張萌跟前,雙手抓住張萌的兩條胳膊:

  「當年我從大森林裡把你背出來的時候,你怎麼不說要報答我的話?後來你生了肝炎,我在連隊無償獻了一次血之後,又偷偷跑到農村衛生院去獻了一次血,人家要給我二十元營養費,我搖頭說不要錢,人家問我要什麼,我說,你們有糖廠,給我五斤糖吧,我走了幾十裡路,把糖送到營部,送到你手裡的時候,你怎麼不說要報答我的話?我三次將探親假讓給我們連隊的一名女知青,那是因為她哥哥和你在一個連,我倆達成了協議,她哥哥也將三次探親假讓給你!難道我做這一切你都不知道是為什麼嗎?」

  張萌閉上了雙眼:「知道……」

  吳振慶搖晃著她:「你說!我今天要你說出來!」

  張萌:「是……友愛……」

  吳振慶吼著:「胡扯!你胡扯!」

  張萌輕聲說:「是……愛。」

  眼淚從她閉著的雙眼中流了出來。

  吳振慶終於放開她;她赤裸的雙臂上留下了吳振慶的指痕。她低垂著頭,短髮遮住了臉,雙手交錯地輕輕地撫著臂上的指痕。

  吳振慶瞪著她,心生惻隱,卻忽然又指斥起來:「我哥哥是最講原則的軍人,可是為了家中能有一個子女在父母身邊照顧他們,也不得不做違心的事,求他的老首長以部隊編外後勤兵的名義要把我招回城市,可你怎麼對我說的?你說我如果離開了北大荒,你在北大荒就沒有一個可親近的人了……你他媽的當年是不是這麼說的!」

  張萌仍低著頭說:「是……」

  吳振慶拿起了茶杯,望著它卻沒喝:「因為你這句話,老子又多在北大荒待了五年!如果五年前我返城了,今天也不至於落到這種地步!」

  他又來氣,狠狠將茶杯摔了。

  張萌仍一動也不動。

  吳振慶進一步逼問:「你究竟愛過我沒有?你回答!」

  「我……我……我的確沒往和你結婚這方面去想過……」她雙手捂著臉哭了。

  吳振慶怔了片刻,苦笑道:「沒想過……」——他仰起臉望著屋頂,「我明白了……當年你需要一個用他的整個心去關懷你、體恤你、愛護你,在你需要某種精神安慰和情感安慰的時候,給你以最大安慰的人,結果我就成了你生活中的這麼一個角色,而且是心甘情願的!一個百分之百的大傻冒!你感激的方式就是——有能力有機會的時候你將報答我一次。比如現在我落到沒有正式工作的地步,你可以四處求人為我找到一份工作!報答了,你的心理就平衡了。你也就有充分的理由忘卻當年的一切了,不必再隱姓埋名似的怕我找到你了,在我面前也不會覺得曾欠我什麼了;而我吳振慶呢,也就應該識趣地、自覺地、永遠從你的生活中消失……」他眼中也淌下了淚水。

  他仰著的臉緩緩恢復正常狀態,轉向張萌:「那好吧,我就識趣些,我就自覺點兒,我這就從你的生活中消失,今後你再不會見到我……很抱歉我一時不冷靜,摔了你一個杯子。」

  他緩緩彎下腰,將碎杯片一一撿起。

  張萌雙手從臉上放下,略抬起頭望著他。

  他輕輕將碎杯片放在茶几上說:「告辭了。」

  他走向衣架去取雨衣。

  張萌跑過去搶先將雨衣取下,抱在懷裡,淚眼盈盈地說:「我對不起你,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是你別把我想得那麼壞,那麼自私……連我自己也說不清當年是不是愛過你。當年我不懂那究竟算不算愛……」

  吳振慶說:「女士,把我的雨衣給我,我沒有時間繼續聽你的解釋了。」

  張萌急急地說:「你聽我說,我求求你再聽我說幾句,我曾不止一百次說服自己,只有和你結婚才算對得起你……可是我的年齡每長一歲,我對結婚的含意也就多明白一層,就越加清楚——我……不愛你。我們生活在一起不合適,那將使我非常痛苦,也必然會使你痛苦……」

  「夠了!」吳振慶拽雨衣。張萌扯住雨衣不放:「既然今天當面說開了,你就讓我把心裡話全說出來!我……我理解一個男人像你這麼深地愛一個女人,卻得不到同樣的回報,內心裡是什麼滋味……我可以為你做一個女人最感到羞恥的事……我願意使你對我的愛得到一部分滿足……三次、五次、十次、幾十次,我願意!只要這樣做能漸漸減輕你內心的痛苦。哪怕就在今天,就在現在,我也願意!我只是不能把我今天剛剛開始的新生活重新和你牢牢地拴在一起,那對我是十分可怕的事情……」

  她說時,吳振慶瞪著她,默默聽著。見她不再說下去,他問:「說完了?」

  張萌松了手:「說完了。」

  她喘著氣,如釋重負然而異常鎮定地注視著吳振慶。她臉上的表情告訴他,此時無論他對她有怎樣的舉動,她都不會做絲毫反抗的。

  吳振慶注視著她,將雨衣扯到了自己手裡。

  張萌又閉上了雙眼,期待著發生什麼似的。

  吳振慶扇了她一耳光。張萌捂住臉,側轉身。

  那邊傳來重重的關門聲。

  張萌緩緩轉過臉時,吳振慶已走出門了。

  張萌淚流滿面的臉,望著屋子的這裡那裡,一張張紙上古裡古怪的黑魚,似乎都在瞪著鼓凸的眼睛,幸災樂禍地望著她。

  她從各處將那些畫拿起,扯下,一幅幅揉了,揉成一個個大小不等的紙團,拋了滿地……

  她緩緩走到窗前向外俯望——

  在細雨霏霏的街道上,穿著雨衣正從平板車上扛起煤氣罐的吳振慶腳下一滑,跌倒了,煤氣罐滾出老遠。

  撐著傘,穿著軍裝的趙小濤正巧走來,用腳蹬住了煤氣罐;趙小濤將傘放在地上,要幫吳振慶將煤氣罐搭上肩,吳振慶雙手將趙小濤推得連連後退了幾步,趙小濤呆望著吳振慶扛起了煤氣罐。

  張萌離開窗口,走到桌前,拉開抽屜,找出煙吸。她聽到趙小濤上樓的腳步聲,這腳步聲似乎促成了她內心裡的某種緊張。她將煙捏滅在煙灰缸裡,奔過去插上門。

  敲門聲「篤篤篤」地響著。趙小濤在門外說聲:「小萌,是我!我是小濤啊!」

  張萌倚門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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