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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在那間小屋裡,那老太太問吳大媽:「他們談了有一個鐘頭了吧?」

  「差不多。」

  「一見如故呢,要不能談這麼久。」

  「能談得來就好……」

  「我差點兒忘了。我還給他們討了兩張文藝演出的票哪。我該走了,你先給他們送過去吧……」

  吳大媽將老太太送至門口,老太太指指大屋的門,悄悄說:「先敲敲門再進去,都是沾腥就下嘴的年齡,知道兩個正在咋樣?免得你這當媽的驚著他們,臊了他們……」

  老太太離去後,吳大媽躡足來到大屋門外,貼耳聽聽,屋內靜悄悄的。

  吳母故意咳嗽了一聲,之後敲門。

  吳振慶在裡邊說:「進吧,敲什麼門啊!」

  吳大媽慢慢推開門,滿屋的煙霧,嗆得她不禁倒退了一步。

  吳振慶坐在一隻沙發上,頭垂得不能再低,指間還夾著煙。

  胖姑娘倒靠寫字臺站著了,也在吸煙,並且瞪著吳振慶。那情形,仿佛一個在審問,一個在受審。

  吳大媽說:「你們……這是……」

  胖姑娘自信地回答:「大娘,我們正談在關鍵處……」

  「那,你們接著說,你們接著談……」

  吳大媽又將門關上,出去了。

  3

  吳振慶來上班了,桌上擺著一厚疊煤氣證。吳振慶望著它們,而居委會主任(當然是一位大媽)望著吳振慶說:「今天要換三十二罐。以後,換煤氣的人家會把證送到這兒來,你每天到這兒上班。咱們居委會還訂了幾份報,閑著,可以讀讀報。但是不能離開去幹別的。說不定有的人家,正做中午飯忽然煤氣用完,找你找不到,就不好了,能做到麼?」

  吳振慶說:「能。」

  居委會主任又叮嚀道:「千萬別把誰家的證或煤氣罐丟了。補一個證,那是費很多道手續的。罐要是丟了,就更糟了。只有你賠,一個罐兩百多元,而且沒處買。」

  吳振慶說:「謝謝。我全記住了。」他拿起了那一厚疊煤氣證,走出門去。

  他先給一輛三輪平板車打氣,打足了氣,開始挨家挨戶換送煤氣罐。

  首先,他得從各家樓上把空罐子扛下來,裝到平板三輪車上,之後,蹬著車去換氣站。

  到了換氣站,他還得排隊開票,之後將一隻只空罐搬下來,一隻只交票換罐。

  一位負責換罐的人生硬地說:「這幾個罐不能換。」

  吳振慶問:「為什麼?」

  「太髒,得刷乾淨了。」口氣還是很硬。

  吳振慶央求道:「這……同志,我剛接手這份兒差事。再說,我票都開了……」

  負責換罐的人說:「別囉唆。這是新規定……下一位……」

  吳振慶說:「同志,您這不是等於讓我把這幾個空罐再蹬回去麼?」

  負責換罐的人說:「不錯,是那麼回事兒。你非要換也可以,我們有人替你刷乾淨。」

  吳振慶這才緩了口氣,說:「那太感激了!下次我保證……」

  負責換罐的人說:「感激是不必的,刷一個罐,多交五毛錢就是了。」

  吳振慶明白了:「還要錢啊?」

  「廢話!你以為白替你刷呀?下一位,下一位,把車推開,別擋這兒礙事!」

  對方不屑于再理他,接別人的票去了。

  吳振慶只好將車推開,把幾個髒的空罐又搬上了平板車,蹬著平板車回到了小區,扛著沉重的氣罐上樓,上去送了一戶,又送一戶,幾趟往返,他的步子就越來越沉重了,汗把衣服全濕透了。到後來,吳振慶在肩上扛了一下,竟沒扛起來,又扛了一次,又沒扛起來,吳振慶第三次鼓足了力氣,終於扛起來了。他的腰已不像剛才那麼挺拔,步子也不那麼穩了,好像隨時會被壓倒似的。

  上樓時,他的一隻手不得不扶著樓梯扶手借勁兒,好容易上了四樓,咣一聲,煤氣罐重重落在地上。

  一戶人家的門開了,一少婦出來怒斥他:「你輕點兒好不好?你當這是工地啊?把孩子都給嚇醒了!」

  吳振慶喘著氣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討厭!」那婦女轉身入室,門砰然關上。

  吳振慶扛著煤氣罐繼續上樓,此時他已顯得精疲力竭,已不能一次就將煤氣罐扛起來了。他得先把罐抱起擔在樓梯扶手的轉角處,然後彎下腰,再扛到背上。

  他扛著煤氣罐上到了六層樓,彎下腰,讓煤氣罐滑到胸前,抱住,當煤氣罐輕輕落在地時,他自己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一手扶著牆緩緩站起,敲一戶人家門,久敲無人開門。他轉而敲對門,開門的是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知識分子模樣的男人。

  吳振慶說:「同志,抱歉打擾。我是給咱們小區換煤氣的。我費了好大力氣扛上六樓來,可這戶人家,卻沒留人,我可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

  那男人說:「他們家剛才還有人,可能出去不久。」

  吳振慶說:「您知不知道他們家人可能去哪兒了?」

  男人搖頭說:「都剛搬來,互相還不太熟悉。」他退回去,關上門。

  吳振慶瞪著煤氣罐發呆,想敲另一戶人家的門,可舉起手,猶猶豫豫地又放下了。

  對門又開了,那個知識分子模樣的中年男人又出來了,他見吳振慶守著煤氣罐坐在地上,背後靠牆,閉著眼睛。挺同情地問:

  「哎,我說,你怎麼了?」

  吳振慶緩緩睜開眼:「沒怎麼,歇會兒。」

  「你沒事兒吧?」

  吳振慶苦笑:「沒事兒,沒有金剛鑽兒,不攬這瓷器活兒。」

  「你剛才的意思,是不是……打算把煤氣罐先放到我家啊?」

  「是那麼打算的。」

  「那你剛才怎麼不明說啊?」

  「我怕……怕碰釘子啊!」

  「我回屋一想,你可能就是那個意思。那就放我家吧。他們家回來了,我幫著拎過去就是了。省得你坐這兒乾等。」

  吳振慶說:「太謝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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