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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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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首的男人說:「你別開口罵人啊!究竟有沒有值錢的東西與我何干啊?反正債務是你和別人之間的關係,東西抵不了,人家日後會追著你要……」 徐克扔掉枕頭,雙手揪住對方衣領,咬牙切齒:「你再撮我火兒,我把你當仇人!」兩個搬東西的男人分開他們。 其中一個趁機從地上撿起枕頭,迅速捏了個遍,還給徐克:「別發火,別發火,願意抱著,你就抱著。」又對為首的那個男人搖搖頭,表示枕頭裡沒東西。徐克仍摟抱著枕頭,走到窗口——外面街上,兩個男人正往一輛卡車上抬東西。 為首的那個男人喊了起來:「哎,你幹什麼你,放下!」原來是三樓那個老太太,不知何時溜進了屋,企圖偷走那幅《偉大的女奴》。 老太太說:「這是我家的。沒地方掛,暫時存放在他家的。不信你問他。」徐克回頭看看,沒吭聲。 為首的男人也沒辦法:「拿走吧拿走吧!」老太太將畫拿走了。 樓外那些議論紛紛的圍觀者閃開,卡車緩緩開動了。 屋子裡已經空空蕩蕩,水泥地上放著被褥卷,徐克坐於其上,懷裡仍抱著枕頭。過了一陣,徐克走入父母的臥室,他緩緩跪下,仰望著掛過相框的地方:「媽,我不是不爭氣,可是……我不知道怎麼才算爭氣,怎麼做才能爭氣,我……」他哽咽了,說不下去,接連磕了三個響頭。他雙手捂臉,發出了無法抑制的哭聲…… 痛哭一場之後,他站在家門口,扯開一條衣縫,掏出一個存摺,打開看了看,揣入衣兜,推門出去了…… 21 王小嵩帶著母親到一家醫院看眼疾,在攙著母親上樓的時候,他與另一個女人擦肩而過,這時,他看到一張多麼熟悉的臉! 在那個瞬間,他驚呆了,他似乎嗅到了一股過去年代的氣息;熟悉的、愁苦卻又溫馨的氣息。而且,他分明注意到,在他注視著的那張臉上,也有著與他同樣的驚愕。 但是,這怎麼可能!他還是脫口喊了出來:「郝梅!」 郝梅緩緩回過頭去,背著女孩兒下樓了。王小嵩拋下母親,追下樓梯喊道:「郝梅!郝梅!」 郝梅背著女兒已到了更底層去了。王小嵩兩頭不舍,最終還是回到了母親身邊。 母親問:「你碰見誰了?我怎麼聽著……你叫的,好像是郝梅兩個字?」 王小嵩說:「是……我覺得,一個女人……那麼像郝梅。」 「像歸像……郝梅,不是已經……不在了麼?」 「是啊……郝梅……已經不在了。」 王小嵩扶母親上了樓,扶母親在長椅上坐下。王小嵩還不甘心:「媽,你先在這兒坐一會兒,我……我去……」 母親理解地說:「去吧。我也有這種時候,明明知道自己認錯了人,可不當面問問人家卻不死心。」王小嵩離開母親,奔下樓去。 母親坐在長椅上,她什麼也看不見,但她曾經看到過的往事,卻更加清晰地出現在頭腦裡。剛才王小嵩叫著郝梅,深深地觸疼了她的心坎。她憶起了那個冬夜,郝梅肩扛手提著大包小包從兵團回來;穿一身兵團戰士的棉襖棉褲,頭戴羊剪絨的兵團戰士帽,小臉凍得通紅,一進門她就說爸媽都到幹校去了,家裡的房子也被別人占了,母親從內心裡愛悅地告訴她:今後大娘的家,就是你的家。那時的郝梅,已經出落得多麼俊秀啊!她替郝梅揉搓著冰冷的雙手,郝梅也為能有一個溫暖的家慶倖得熱淚盈眶。 走時還是個小孩子,這次回來已經是個大姑娘了,郝梅給自己的父親、母親、而且還給小嵩,一人織了一件毛衣。郝梅帶回來多少好東西呀,木耳、黃花、蘑菇、猴頭兒……在郝梅去探望在幹校的父母之前,她和郝梅一同包了那麼多的餃子,凍在外面,不一會兒就凍得「嘎嘎」的。她們把凍好的餃子倒在面口袋裡,走時,她特意囑咐郝梅,讓郝梅告訴她父母,她這個破家,以後就是郝梅在城市的一個家。 至今,在這醫院的長椅上,母親還能清晰地看到,大雪飄飄中,漸漸遠去的郝梅…… 王小嵩失望地回到了母親身邊說:「媽,你等急了吧?」 母親說:「媽沒急……人和人啊,是緣分。有時候,不能不信緣分。媽和你小姨,就缺緣分。雖然認了幹妹妹,卻好像命裡犯克。你和郝梅那孩子,看來也是沒緣分的。兒子,忘了她吧!再說你已經成家了,都當爸爸了。就是她還活著,又如何呢?」王小嵩也在長椅上坐下,問:「媽,你……清楚郝梅些什麼事兒嗎?」 「媽怎麼會清楚哇?自從她探家,在咱們家住過幾天後,一回兵團就沒了音訊。有年振慶探家回來,我問,才知道那孩子染上什麼出血熱了,已經不在了。你也是從振慶和徐克那兒知道的吧?」 王小嵩歎道:「是。振慶往大學裡給我寫信告訴我的。」 母親說:「振慶那孩子可從不編瞎話,再說他沒來由編瞎話騙媽騙你。幹什麼呢?」 「是啊,振慶不會那樣的……」 母親睜著空濛的眼又說:「不過……你這麼一問,我想起一些事兒來,心裡倒也有點兒犯疑……」 「媽,什麼事兒?你快說!」 母親歎了口氣:「當年的一些舊事兒,不說也罷……」 王小嵩央告著:「媽……」 母親堅決地說:「別問,媽不想說的事,你怎麼問也沒用。」 王小嵩也嚴肅地說:「媽,有些事兒你不能瞞我,這對我很重要。」 母親說:「比你一心想治好媽的眼睛還重要?」 王小嵩的目光,卻被另一個背著孩子的女人所吸引,那女人穿的衣服和他剛才認為是郝梅的女人穿的衣服差不多。 他追了上去,那女人當然不是郝梅,背著的是個男孩兒。 22 王小嵩在醫院裡碰到的那個女人,其實正是郝梅。這個早已「死」去的人,也生活在這個城市裡;她背著的那個不能走路的孩子,是她的女兒芸芸。她背著芸芸擠上公共汽車,在擁擠的車廂裡站著,一個老者看不過去,給她讓了座。 郝梅對老者笑笑。女兒在媽媽背上說:「爺爺,謝謝您!」 兩個坐著的女青年議論著:「這女人真不像話!人家老頭給她讓了座兒,連聲謝謝也不說。還不如她孩子有禮貌呢!」 「就是。孩子畢竟有老師多少教育點兒,到了她這種年紀誰還有義務教育她啊?」 「因為有這樣些個人,所以我才偏不學那份兒雷鋒哪,學了又不落好兒。」 女兒猛地朝後座扭回頭,分明想聲明什麼,更想搶白她們什麼。郝梅的一隻手及時捂住了女兒的嘴。 被捂住嘴的女兒抬頭望著她。她也望著女兒,搖了搖頭。 女兒眼中漸漸充滿了淚。車到站了,郝梅背著女兒下車,朝家走去。在一個單位門口,芸芸說:「媽,你把我放那兒,歇會兒吧!」指指單位門前的水泥護花台…… 郝梅搖頭。芸芸又說:「媽,你怕我涼著是不是?坐一會兒沒事的。」 郝梅發現垃圾桶那兒有破包裝箱,背著女兒走過去,一手撿起來看了看,見還乾淨,拿著走到護花台那兒,將裡面折到外面,給女兒墊著坐下。她坐在女兒身旁,摟著女兒。芸芸掏出手絹,替她擦汗:「媽,我心疼你……」 郝梅情不自禁地將自己的臉偎向女兒的臉。一對外國男女青年見狀,給她們偷拍了一張照片。 外國女青年拿著立顯照片走到她們跟前,將照片遞給郝梅,郝梅禮貌地報以微笑。 芸芸說:「謝謝阿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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